平安点点头:“好。”
……
齐州走私案事关重大,刑部、户部、都察院、锦衣卫上午领了圣谕,下午便派员去齐州调查。
与此同时,罗纶派出一队锦衣卫,带着起复凌砚的圣旨,一路快马加鞭地奔往岑州,这份尘封已久的奏疏被纪莘借阅出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凌砚夫妇随时会有生命之危。
纪莘在陈家养伤三日,退烧之后便照常去吏部销假点卯了。端茶倒水,草拟公文,看上去像没事儿人似的,起先还有不少人旁敲侧击打听他的身世,但毕竟在外察期间,大家忙得头脚倒悬,过过嘴瘾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郭恒见到他还有些惊讶,当着一众衙署也不好问他的伤情,只是用厚重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滑过,整整半个月,没有喜讯,没有噩耗,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忐忑不安。
平安时不时就要去北镇抚司打探一下,但都没有结果,直到四月的一天,罗纶怕他再来纠缠,派人给他透露了一条内部消息,并允许他转告纪莘。
依照国律,大部分充军之人不改变户籍性质,只需一人去指定卫所服役,凌砚的妻子许佑娘却撕毁了“放妻书”,坚持随丈夫迁往戍地,只因国朝实行军屯制,携带家眷者可以分到土地,在卫所附近的村落居住,也叫营外居住。
总比关在军营里好过一些。
夫妇二人每日种田砍柴、生火做饭,凌砚还常年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许多人劝他们再生个一男半女,可丧子之痛的巨大打击、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严重损伤了许佑娘的身体,兼之前路茫茫,未来无着,两人便摒弃了这个想法。
日子虽然清苦,但两个成年人怎么也过得下去。
谁知今年二月,一群兵丁闯进他们的家里,翻出一份捣毁邪教窝点的行军计划,还翻出一份邪教教徒寄给凌砚的书信,当场将夫妻二人抓获,投入卫所大牢。
凌砚便知道,有人发现了奏疏的秘密,但是很不幸,此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他平反,而是灭口。
他看向头顶的湛湛青天,心中百感交集。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失去了鲜活可爱的儿子,赌上身家性命,将齐州官商帮派勾结走私的罪证封存在通政司中,只盼明君继位、贤臣满朝,借着为他平反的事由将这份罪证大白于天下。
可惜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交代给妻子最后一句话:“与其他女犯同食同饮,切不可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两人便被分开关押在男女囚房之中。
既然要费尽心思地诬陷他,说明背后之人还有忌惮,没有穷凶极恶到直接杀人的地步,而在大雍,能决定人生死的只有一个人。一旦犯了死刑,无论军民匠灶,都要经过刑部的秋审,将名单送达御前,再由皇帝亲自勾决。
所以他们至少可以活到秋后。
到了三月底,牢头忽然送上一份精美的饭菜,说是断头饭,吃饱好上路。
凌砚根本不信,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常常欺压凌辱其他囚犯的狱霸抢去,吃完当夜突然腹痛难忍,口鼻流血,凌晨时分便毙了命。
凌砚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是担忧地望着女牢方向,睁眼熬到了天亮。
翌日,晨光透过高墙上巴掌大的窄窗斜斜地刺进来,照在他惨白的脸上。牢里的犯人不分昼夜地睡觉,锁链叮咣作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手腕上沉重的镣铐发出一声闷响,隐约看到七八个锦衣卫站在栅门外。
他没头没脑地咕哝一句:“又是你们。”
为首的三太保哂笑道:“咱们认识?”
凌砚摇头:“不认识。”
“凌大人受苦了。”六太保一摆手:“开门,请大人出来。”
凌砚略略抬眼:“说吧,朝廷这次给我定得是什么罪?”
“不是定罪,是喜事。”六太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您先出来。”
凌砚却靠着斑驳的墙壁,闭目养起神来:“我不出去,要死就要死在狱中,免得你们说我不慎跌倒摔死,或者拒捕被立毙当场。”
六太保简直无语:“我的凌大人,我们害你干嘛?要不是哥儿几个跑死了三匹马,您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凌砚目光空洞:“如能用我的命,铸一柄斩杀奸邪的利剑,用我的血,点醒江河日下的世风,也算死而无憾了。”
六太保看向三太保:“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三太保叹一口气,点点自己的脑袋。
他在北镇抚司分管诏狱,一眼就看出凌砚因长时间缺乏营养和睡眠,加之频繁受到刺激,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
“那怎么办?”六太保道:“缇帅说,此人出了任何差池提头来见。脑子坏了算不算差池?”
“当然算了,他脑子里的账目牵扯到成百上千条命。”三太保道。
“嚯。”六太保发出一声感叹。
“先弄出去再说吧。”三太保对着凌砚道:“凌大人,十四年前您有个儿子,还记得吧?令郎小凌啊,去年考上了进士,我们能在此处聆听您老的教诲,都是拜他所赐。”
谁知凌砚一脸欣慰地笑道:“我儿在那边长大了,考城隍去了。”
“什……阴差啊!”六太保瞠目结舌。
“不是阴差,令郎考得是阳间的进士,在京城巴望着一家三口团聚呢。”三太保道。
凌砚错愕地抬起头:“谁?!”
“索儿。”三太保有些不确定道:“是叫索儿吧?”
听到这个名字,凌砚眼前蓦地亮了,滕然起身握住栅门:“索儿还活着?!”
平安说到此处,没有细讲凌砚那些失态的反应,纪莘一直默然无声的落泪。
“凌伯伯是原官起复,暂时还不能回京,他记了满脑子的账目,记了十四年,要先去齐州配合调查私盐案,他给你写了信,会比锦衣卫的消息慢几天。”平安道:“预计下个月,就会回京跟你团聚了。”
……
这个时代车马慢,音书迟,最不稀奇的就是等待,也正因如此,人们把别离和相聚看得尤为重要。
五月初夏,平安换上一身簇新的细葛布衫,跟着爹娘,陪小师兄一起去官船码头迎接凌大人。
码头上扎起了彩楼,铺上了红地毯,锣鼓唢呐喧天,平安四下一看,好家伙,不但有都察院的同僚和上司、凌砚昔日的同科同乡,还有很多士绅儒生自发前来,迎接官复原职的凌砚回京。
陈琰不爱凑热闹,又有女眷在,一家三口便远远等在外围。
巨大的官船缓缓靠岸,船夫抛出缆绳,将船只固定稳妥,便有一个身穿獬豸补子官袍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位端庄娴雅的女子,沿舷梯下船登岸。
码头上挤满了迎接的官员。凌砚仪容肃整,眉间虬结着十四年未散的郁色,许佑娘攥紧衣袖,骨节发白,目光在人群中迫切搜寻。
一个身穿半旧儒衫的少年终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衣冠磊落,神色从容,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儿时的模样。
少年在他们面前站定,一撩衣襟,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拜倒:“儿子不孝,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
平安在码头之外,找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吃瓜。
看到凌家三口终于团聚,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泣,平安心中百感交集,一手抱住娘亲的手臂,一手去拉老爹的。
陈琰嫌弃地甩甩胳膊:“小陈大人,注意官仪。”
平安朝他扮了个鬼脸,只抱娘亲去了。
第152章 两手托腮露出了欣慰的……
凌砚官复原职,那些昔日同僚难免要作宴为其接风,由佥都御史牵头,请了两位副宪赏光,在西长安街的春秋楼包下一层,半拖半拽着将凌砚掳走。
林月白及几个翰林、御史的官眷将许儒人请上马车,她们也要办接风宴,就设在的陈家内宅。
平安帮忙安排好前院的接待工作,回到内宅时,发现平日里轩敞的院子变得拥挤了很多,前来为许孺人贺喜的女宾几乎塞满了一间堂屋,带来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跑跳,几个仆妇不错眼的盯着,生怕磕碰着。
平安手动阖上惊讶的下巴,凌伯伯怕是要高升啊。
平安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头疼五六七八岁的小孩儿了,现在的孩子咋咋呼呼像一群二踢脚,不像他,从小都是那么的恬静斯文。
远远绕过熊孩子,进入内宅。小师兄正在内宅应对满屋热情的女眷们,众人怕引得许佑娘伤心,并不细问他的身世,只问学业文章,某年某月某场考试中考了第几。因在场大多是翰林官眷,纪莘一路走来,几乎所有的宗师、座师、房师,都是大家熟知的,单这一群女眷里头,就有纪莘四五位“师母”。
纪莘年纪大了,堂上女眷尚且知道收敛,见到平安进来可就是另一种画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