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琰看眼前的小娃灰头土脸,还挂着一脸“快夸夸我”的得意笑容,气得牙根痒,帮他拍灰都用了很大力气。
太脏了,这孩子不能要了。
平安被拍的东倒西歪,还笑得很可爱。
算了,洗洗还能要。
孙知县神色凝重的站在坑边,看着杂役们将尸骨收集起来,在地上铺好一方粗布,颅骨、脊椎、四肢……拼出了一具完整的尸骨,是一具男尸。
顶着惨白的日头,孙知县负手围着尸骨转了几圈——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居然有人敢在县衙角门外埋尸,他不要面子的吗?
他立刻下令:“传仵作来验尸。”
尸骨光天化日的摆在荒田之中,平安还想凑上去看,被陈琰一把拽了回来:“当心夜里做噩梦。”
平安小小声对陈琰道:“爹爹,这个人脑袋有伤,手腕还绑着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一颗大桃核。”
只听仵作赵大武禀报:“男尸一具,身长五尺三寸,后枕骨被钝器击裂,无随身财物,腕部有一绳结……”
陈琰错愕地看着儿子。
平安得意道:“我没说错吧?”
孩子们情绪亢奋,你一言我一语描述着发现尸骨的经过,宋师爷怕小孩子干扰办案,忙将他们领到三堂休息。
……
孙知县捏着那颗串着红绳的桃核仔细端详,原来是一颗雕有钟馗头像的核雕,背后还有两行细微的文字:“诸邪退避,百无禁忌。”
宋师爷一拍脑袋:“这个东西我见过,两年前被府台大人开革不用的刑房书吏刘贵,常年带着这么个东西,说是为了驱邪避祸的。”
“刘贵?”刑房司吏道:“他不是去了外乡吗?还开了路引,如何会……”
“赵仵作。”孙知县道:“看看他的腿骨。”
赵仵作当即找来红油伞,遮尸验骨,果真看到几道细微的红色骨裂线。
“回县尊,左腿股骨有裂痕,还未完全长好。”
“是了是了。”孙知县低声对陈琰道:“你可还记得,郭知府呵斥他咆哮公堂,下令打了他二十杖,赶出公堂开革不用,我事后请郎中去他家为他看过,伤到了腿骨,需要静养,自此没再见过。”
陈琰当时在场,固然印象深刻,刘贵通过多年办案的经验判断,尸体的死亡时间要晚于孟氏的失踪时间,而在场的两名仵作却说,那是因为井底的温度低于地面温度,延缓了尸变的速度,刘贵据理力争,却被郭知府下令重责。
“此人没有家人吗?死了这么久,无人到县衙报案?”陈琰问。
孙知县回头看向刑房司吏。
“此人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没有娶妻,性情有些孤僻,邻里亲戚也不愿往来,平时住在吏廨,一年到头也不回家一趟。被开革以后,棒创养了个七七八八,就来县衙开具路引,说要去外乡投靠亲戚。”
孙知县微叹口气,下令暂且将尸骸收殓,遣快班衙役立刻去刘贵家里查访一番,看能否找到些线索。
回到内宅,陈琰和孙知县面色都很沉,姚氏正在训孩子,林月白脸色也不好看。
平安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偷偷瞧向门口,与陈琰看了个对眼。
谁知理论基础很好的孙知县一脚刚迈上门槛,又退了出去,开始在院子里转圈,陈琰也只好跟他一起杵在院子里。
两人干等着姚氏训完了,才重新进门。
席上没有人谈论外衙的事,孩子们也已经没那么兴奋了,只有平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奸臣录》毕竟是野史,他曾一度质疑杨贯那老头儿的可信度,甚至经常怀疑他出于什么私怨故意抹黑老爹,毕竟相比书上冷冰冰的文字,他宁愿相信站在面前的活生生的人。
可今天刘贵的尸体重现天日,将他心里的侥幸给浇灭了。
书中只记载尸体埋在角门外的荒田,平安带着葫芦娃们跑出去看,果然有一丛杂草生长的特别茂盛。
杨贯没有说谎,下面真的有尸体。
小吏找到了,接下来就是孟婉。
……
回到家里,赵氏听说平安的遭遇,骇的三魂没了七魄。
“县衙外藏尸,何人如此丧心病狂?”赵氏问。
陈琰道:“疑似是县衙的一名书吏,被人灭了口。”
赵氏更加骇然:“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可千万别寻错了人。”
言罢,命人去弄些柚子叶,煮水浸泡,把光溜溜的平安扔进去洗澡,去去晦气。
满室雾气朦胧,伴着柚子叶的清香,平安独自在大木桶里浮上浮下,转圈儿拍水。
他早就不许曹妈妈帮他洗澡了,最多进来帮他添点热水,老爹有时间会帮他搓背,没时间他就自己搓。
曹妈妈出去拿浴披,陈琰拿着搓澡的丝瓜瓤走进来,屋里静悄悄的,隔着屏风听不到一点声响。
“平安。”他喊了一声。
无人应声。
“平安?!”陈琰扔下手里东西,快步绕过屏风。
只听“哗啦”一声,水底蹿出一个雪白的娃娃,溅了陈琰一身水,发出一阵恶作剧得逞的笑。
陈琰后怕地松一口气,心脏在嗓子眼狂跳,水顺着额角下巴滴滴答答。
天晓得白日看到一堆白骨的人,到了晚上有多不经吓。
“皮的没边儿了。”陈琰恨不得把他捞出来揍,扯了一块手巾擦脸,又去外面取了丝瓜瓤,用水打湿帮他搓背。
小孩子越困越累,反而越容易兴奋,平安趁老爹没防备,猛拍水花,又溅了他一身水,笑的东倒西歪。
陈琰皱眉一躲,气恼不过,舀水朝他身上泼去。
平安尖叫躲闪,用力拍打水面,爷俩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林月白进来时,平安裹着浴披盘腿坐在床上,刘海打着卷儿贴在额头,陈琰浑身半湿,正在换衣裳,两人闹了一地的水,曹妈妈正在打扫,阿蛮也在帮忙。
“好大个人了,还跟儿子打水仗。”林月白手里拿着一摞账本,脸上写满怨念,眼里都没光了。
“娘亲也要做功课吗?”平安问。
陈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不想睡书房就少说话。
曹妈妈清扫过地上的积水,怕地滑容易摔跤,又用干布仔细擦了一遍,走到林月白身边道:“大奶奶,我想过了,跟他们分家,立女户,带着阿蛮和小福芦单过。”
林月白道:“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曹妈妈道:“我也去打听了几句,家无男丁的寡妇,如果不打算改嫁,只有立女户一条出路,好歹我有小福芦,熬个十几年,待他成了丁,就跟其他民户一样了。”
林月白却道:“我看阿蛮这么能干,将来也一定有出息。”
阿蛮正跟平安一起拼拼图呢,闻言抬起头道:“是啊娘,我也可以帮你一起撑门户的。”
曹妈妈笑着附和:“是是,阿蛮也是好孩子。”
她并不是觉得阿蛮不好,只是这世道压根没给女人留几条出路,除非嫁个好人家——可什么样的人家才算好?真正家境殷实人品贵重的人家她们也高攀不起,嫁个自己丈夫那样又穷又横的短命鬼,她倒宁愿把阿蛮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
阿蛮这段时日在陈家,吃得好睡得香,虽也常帮娘亲打打下手,却都是力所能及的小事,肉眼可见的白胖了一些,她五官平平,脸皮也有些粗糙,唯独一双英挺的剑眉很有特色,显出几分英气。
林月白极喜欢她,教平安读书识字时,总要等她来了再开始,听说她最近又央着九环学拳脚,林月白也是默许的。
“平安不是喜欢早起吗,往后索性卯时起床,跟阿蛮一起学几套拳脚功夫,一来防身,二来健体。”
平安:??
这把火怎么烧到他身上来了?
“娘,我还在长身体,需要多睡觉。”平安道。
“往后每天早点上床,也能睡足。”林月白不容置喙:“就这么定了。”
平安回头看向陈琰,小声问:“您又怎么惹到我娘啦?”
陈琰举头看向房梁:“那边挂了蛛网,明日记得清扫一下。”
……
翌日一整天不必外出,陈琰照旧在黑暗中起身,九环端着灯烛伺候他洗漱,顺便朝床上被子里软软的一团拍了两下。
“安哥儿,起床了,跟我练拳去。”
团子原地拱了两下。
陈琰觉得好笑,也去拍他的背。
平安悠悠转醒,揉着眼睛箕坐而起,眼见天还没亮,正要发脾气,想起娘亲昨晚说要他学功夫,怨气更大,天气转冷了,谁让他离开温暖的被窝,他就想和谁拼命,挥手赶开九环伸过来替他穿衣的手,仰身倒回床上,又去见了周公。
九环咕哝道:“往日里惯常早醒的,有事叫他起床了,拖都拖不起来。”
又叫了两次都没成功,索性放弃,只去教阿蛮了。
日上三竿,平安睡饱了觉,整个人都精神了,洗漱过后,见娘亲坐在外间老爹的书桌前,守着堆成小山似的账本,用树懒一样的速度拨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