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打发“老吏”退下,竟大喇喇地坐在郭恒的位置上,翻看手中的文卷。
平安朝外间看去,有人来管管吗?你们主官的位子被人占了。
“别看了,我能在此处畅通无阻,自是无人敢管的。”那中年人道。
平安被猜透了心事,有点尴尬的收回目光,继续写字,心里暗自揣测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片刻,老吏从外头进来,奉上一盏茶水,垫上一方软靠。
中年人抬眼一看,不由咋舌:“好丑的一笔字啊,白瞎了这么好的纸。”
平安心想,不管这人是谁,也太没礼貌了,于是翻了个白眼。
中年人微微一怔,这小娃娃有点意思,居然会翻白眼。
随即拖过桌角的砚台和松烟墨,一圈一圈的慢慢研磨。
“你这墨就磨的不好。磨墨就是磨心,不能过轻过重,更不能过急过缓,磨一池好墨,心才能静,字才能写好。”
平安托腮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只见他从笔架上摘下一只笔,在手里的文卷上用蝇头小楷做批注。
“大叔,您这么大岁数,也要做功课吗?”平安道:“我爹说等我到了二十岁,就没有功课了。”
中年人头也不抬:“你爹骗你的,什么年纪都要做功课。”
“……”
“真是人心险恶啊!”平安道。
“嘘——小点声。”中年人道。
平安捂着嘴点点头。
中年人目光瞥见宣纸下头的一角,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票券,上书“凭票兑换二等糖果三斤”,上头盖着“陈记糖坊”的印章。
“这是什么?”中年人问。
平安不答,而是从小书箱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大叔帮我磨墨,我请大叔吃糖!”
“大胆!”守在门口的青衫老吏几乎是冲进来的,刚欲呵斥,被中年人用目光制止。
中年人表示拒绝吃糖,捏起一张票券再次追问:“你给大叔讲讲这糖票吧?”
平安收起棒棒糖,道:“在我们老家,各大店铺都用这种票券,支持全国兑换,便于携带。”
中年人早就听说过,在富庶的江南一带,这种“代金券”模式早已不是新鲜事。
他明知故问道:“一袋糖果罢了,有什么不便携带的,还要用票券兑换?”
平安道:“因为朝廷动不动就禁止民间使用金银铜钱,只能用纸钞,于是各行各业都开始用这种票券了。”
平安说着,提笔蘸了蘸新的墨汁,再往纸上写了两个“人”字,咬着笔杆问:“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中年人瞥了一眼:“嗯,这下不但可惜了纸,还可惜了墨。”
“……”
“大叔您情商太低了。”平安道。
第71章 以逆子治逆子,以奸臣惩……
中年人也无心追问何为“情商”,只是反复端详那张糖票:“百姓真的宁愿用商家发行的票券,也不愿用朝廷颁布的纸钞吗?”
平安点点头:“至少商家为了信誉不会滥发,一票在手,不管多少年,都能兑的出三斤糖、五斤米什么的,与其在家里囤钞,等着它们贬值,还不如囤些票券呢。”
中年人似乎被戳中心事,若有所思。
片刻,他问:“你个小小的孩子,如何知道这么多呀?”
平安叹一口气:“操心太多的缘故。”
中年人嗤的一声笑了:“瞧你这身穿着,当是衣食无忧的,要操什么心?”
平安道:“我家是挺有钱的,可是花钱的地方也不少,族里人口多,大人不好好经营产业,小孩不好好读书科举,哎,别提了,操不完的心。”
中年人被他殚精竭虑的小模样逗乐了:“你能坐在这里,说明你父亲至少是个翰林,前途无量,有什么好担心的?”
平安道:“正是因为前途无量才担心呢。我爹在京城做官,族里的人也会跟着得势,若是他们人品不好,就会打着我爹的名头做坏事,到最后还不是算在我爹头上。”
中年人有些惊奇,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一层。
“可你又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平安娓娓道来。
前两年可把他忙坏了,又是办族学,又是请先生,让逆子们都去读书,还想出了制糖之法,让家里的制糖生意重新有了起色,生意好了,族人就有事做,不会再游手好闲惹麻烦。
“总之,人要多做正事,才没有时间做坏事、乱花钱。”他总结道。
中年人道:“人尽其用,开源节流。”
“正是!”平安道:“大叔你真聪明。”
中年人笑道:“可你说的那些逆子,怎会乖乖读书呢?”
“我把我们家辈分最大的逆子请回来教书,用逆子对付逆子,以毒攻毒。”平安兴致勃勃地讲述他的神来之笔。
中年人笔下一滞。
平安八卦之心顿起:“别总说我呀,您呢?大叔,您家也挺有钱的吧?”
聊八卦嘛,无非是我家长你家短,聊到哪里算哪里。
中年人笑道:“咱们两家差不多,家产丰厚,人丁兴旺,但我家比你家更麻烦些,祖父辈花钱太多,账上余钱无几。花项却无比巨大,老天也不眷顾,才发过一场洪水,佃农日子难过,外面还有土匪窥伺,惦记家里的良田。”
平安听着,满目同情:“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格外有趣,中年人又道:“最麻烦的是族亲、奴仆、管家,他各怀心思,将灾祸都怪到我的头上。”
平安惊奇地问:“怪您什么?”
“譬如没有礼敬祖宗,试图改变父辈的章法,花钱应对悍匪……”他叹道:“一言难尽。”
平安眨眨眼:“您为啥不反过来怪他们?”
中年人一愣。
“都怪他们不好好干活,假公济私,态度不端正,所以祖宗发怒,降下灾祸。”平安说道。
中年人沉吟道:“你说得对。”
又过了盏茶功夫,中年人批完的文卷,被“老吏”小心翼翼收进盒子里,两人便离开了。
平安还跟他说再见,以后常来玩。
那“老吏”走到门槛处,差点被绊倒……
郭恒后脚从外面回来,匆匆进屋,见平安安然无恙地坐在那写字,缓缓松一口气。
“二师祖,您在找刚刚那个大叔吗?”平安道:“他已经走了。”
郭恒面色略有些紧张,又仔细问他们聊了什么。
平安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自动省略了给人家出主意的几句,郭恒显然又松了一口气:“没事,字写完了吗?”
平安心虚地笑道:“没写完,跟人聊天耽误了时间。”
郭恒不知在想什么,破天荒的没训他。
“但是我已经猜出刚刚那个人的身份了。”平安道:“敢随意进出您的签押房,随意拿取文稿,却不敢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郭恒转身亲自去关门。
“一定是内阁首辅!”
郭恒顿在那里,无声叹气,又将大门敞开。
平安只当他是默认了,毕竟敢与天官平起平坐的,只有内阁首辅了吧。
……
平安觉得自己又聪明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对老爹说:“内阁首辅长得像个将军,高高大大很精神,而且平易近人,看着就面善,可惜他家里很乱,比咱家以前还乱,族人下人都不听话……”
陈琰想到明年即将致仕的七十九岁清瘦矮小的向以治家严明著称的林阁老——这孩子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可惜他时常胡说八道,陈琰也时常懒得跟他解释。
郭恒后来觐见奏对之后,特意问过大太监吴用:“那日陛下微服去翰林院是……”
吴用轻声道:“那日是晋王的忌日。”
郭恒恍然大悟,晋王是陛下已故的长子,其实只是追封,当年先皇考教皇孙学问,翰林院存有皇孙们年少时做过的文章,所以陛下应当是去缅怀长子的。
“那孩子没有冲撞陛下吧?”郭恒问。
吴用面色怪异:“您真谦虚,何止是冲撞啊,他朝陛下翻白眼,还说陛下情商低,咱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大抵不是什么好意思。”
郭恒额头见汗。
好在吴用又道:“不过陛下在回来的路上说,晋王小的时候也这样灵气十足,后来晋王病逝,已诊出孕息的王妃也随之而去,若非如此,他的孙儿也该这么大了。”
郭恒闻言,心下唏嘘,璐王今年未及而立,已给皇帝生了四个孙女六个孙子,都不足以消弭失去长子嫡孙的痛。
……
六科设在皇宫西南角的归集门内,与东南角的内阁遥遥相对,足见权位之重。
十月底,又下了一场冬雨,残叶遍地,紫禁城开始显露萧瑟。
六科给事中们接到圣旨,命他们自察自省,自述功过,具表陈奏,同样接到旨意的还有都察院十三道的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