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高平公府的日常生活之中,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李云从只能派人暗中盯梢。
借着影卫副统领的身份之便,李云从早已悄无声息地布局,派遣精干手下潜入宜阳公主府邸与高平公府邸,探听风吹草动,并将所得情报逐一呈报御前。
“禀至尊,宜都王之前似乎心智混沌,故此才有失职之举。魏臣斗胆进言,此人亟需旁人适时提点,以免再被巫觋的妖言所迷。万一真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糊涂事来,届时恐将难以收拾局面。”
“再者,微臣还探得消息,高平公在河西之地为诸位大臣评定品第之时,似有偏颇不公之嫌,其间或涉贪腐收受之弊。此人之心思行径,实不容轻忽……”
这些话,字字句句皆如石子落湖,于皇帝心间激起层层涟漪。
想到皇帝,李云从看着茅大,道:“我须进宫面圣,你自回田庄,向公主复命吧。”
进宫后,李云从被一名宫女引着,穿过曲折幽深的宫道,一路向后花园行去。
后花园内,有一亭台,炉子里正腾腾地熏着热气。
李云从抬眼望去,只见侍中古弼正一脸铁青地立在亭台外,双手紧握成拳,目光阴郁,仿佛随时都要爆发。
亭内,皇帝端坐在棋盘一侧,正与给事中刘树杀得难解难分,对亭外的古弼视若无睹。
但见,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微微一笑,可见局势胶着。
见状,李云从不便搅扰,遂垂着眸,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身姿恭顺,静静地候在原地。
片刻之后,古弼怒气勃发,怒气腾腾地走上前,铁钳般的手指一把揪住刘树的发髻、耳廓。
不容分说地,古弼一记重拳狠狠砸向他的脊背。
刘树“哎哟”一声,连声呻唤。
“朝廷没治好,就是你的罪过,你的罪过!”
看着仄翻在地的胡床,嗷嗷惨呼的倒霉蛋,皇帝、宗爱等不禁暗暗咋舌。
逾时,宗爱才用他一贯媚腻的嗓音,殷殷劝道:“哎哟,我说笔头公啊,别生气了,您看呐,您这一生气,脑袋都好似更像笔尖了呢。不美,不美……”
“闭嘴,你个阉货。”古弼愤愤瞪他一眼,手势却渐渐放轻了。
宗爱目色一厉,旋又转为嬉笑之色,道:“别置气啊,老奴不是怕您伤着身子,才开您玩笑的嘛。”(1)
(1)《资治通鉴》将此事载在太平真君五年(444)那一卷,但曰“尝”,即“曾经”之意。
第162章 欺君之嫌,非同小可
闻言,古弼鼻里哼出一声,丢开刘树后,气吁吁地跪地乞罪。
原来,前几日,拓跋焘在朝堂上提及,他欲在上谷郡修筑一座皇家苑囿,以彰皇家威严。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论议纷然。
此事迅速在上谷郡传开,百姓闻讯大惊,纷纷放下手中的农具,涌向郡府。
一旦皇家苑囿建成,他们的田地将会被大量侵占,生计无着,生活将陷入困境。
于是,上谷民众联名上书,言辞恳切,陈说苦楚:乞求陛下能体恤民情,将苑囿减少一半,将省下来的土地赐给贫困无依的百姓。
古弼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遂匆匆整理衣冠,怀揣着联名上书,直入宫城。
古弼本就有直入宫掖请见的特权,是以宫人不加阻拦,急忙为他开路。
“事关上谷郡百姓的生死存亡,微臣绝不能坐视不管!”古弼伏跪在地。
听罢,拓跋焘叹道:“不听取奏事,实是朕之过也,刘树又何罪之有?你起来吧。”
“还望至尊三思!年初时,上谷郡遭了沙暴,至尊曾予困窘贫民,以数日安身之所。这都是善政!但臣听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若至尊此番占用良田,恐先前的善政,皆化为泡影。届时,贫弱之民,都塞不进六疾馆。”
“混账!你这是在威胁朕?”拓跋焘眉头一竖。
李云从见势不妙,忙大步走来,行礼如仪:“至尊,臣有事起奏。”
拓跋焘见李云从来了,颜色稍霁,道:“有何事?且当面奏来。”
意思是,不必避着旁人。
李云从遂从怀中摸出一张帛书,面呈皇帝。
见是一首
言辞浅易的诗,拓跋焘很快便读完了。
“这是……谁写的诗?”
“微臣在坊间巡视,见一百姓在向行人打探府衙的所在。臣便留了个心眼,问及其原因。这人说,他是上谷郡过来的。此行只为向至尊献诗。”
拓跋焘挑挑眉,又看看李云从,似乎不信。
“上谷郡?百姓也会写诗?”
“诗三百中,《国风》皆出自百姓,”李云从恭敬以对,“但这人只会吟诗,不会写字,微臣便代劳了。”
拓跋焘颔首:“朕也说,这字似乎是你写的。”
“微臣听闻,这诗中皆是对至尊的感念之情,便自作主张替他面呈至尊了。诗里说,他曾身染重病,孤影孑然,无所依傍。有赖六疾馆的庇护,蒙受至尊恩德,方得重生。”
拓跋焘颔首:“确是朕之恩惠。”
“正是。此人说,得人恩果千年记,天子之恩永世不忘。”
拓跋焘听得心中欢喜,忖了一时,遂对李云从道:“这心意,朕领了。朕是天子,是至尊,自应仁爱厚德,恩泽天下。”
下一瞬,拓跋焘的目光落在古弼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温煦:“笔头公,朕便允了你的奏请,快快起身吧。”
闻言,李云从连忙上前,伸手搀扶古弼。
在起身的瞬间,古弼困惑地望向李云从,但却无暇细思。
正要开口谢恩,拓跋焘又叹了口气:“罢了,听尔等进言,朕实有愧。这皇家苑囿,不修也罢。”
古弼一怔:“至尊此言何意?”
拓跋焘轻笑,眸中已有决断之意:“将已圈占的土地,都赐予百姓吧。”
古弼忙叩谢圣恩。
转念间,想起先前在御前失礼一事,古弼愧怍不已:“对不住,刘给事中,方才是我言行无状。”
古弼又看向皇帝,自省道:“身为臣子,于君前肆意妄为,逞其心志,微臣罪孽深重,自去有司领罚。”
言讫,古弼缓缓摘下头顶的官帽,赤足踏在雪地之上。
寒意瞬间穿透足底,双脚青白一片。
他自取弹劾之状,字字恳切,但拓跋焘哪舍得让忠直之士受罚。
见古弼毅然转身,渐行渐远,拓跋焘急忙示意李云从尾随其后,意在将这位执拗的大臣劝回。
李云从得令,即刻拔腿追赶,却只见古弼步伐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无奈之下,李云从只得道了声“得罪”,旋后动作利落,将古弼轻轻架起,夹于臂弯之间,折返原地。
但见,李云从身形矫健,步履如飞,拓跋焘、刘树、宗爱不禁暗暗称奇。
待李云从折回,将古弼安置于地,拓跋焘开口笑道:“笔头公啊,速速将帽儿戴好,鞋履穿上。”
古弼哆嗦着摇头。
拓跋焘遂板着脸,道:“不可抗旨。”
古弼这才去穿鞋。
一旁,李云从托着古弼脱下的官帽,郑重其事地为他戴上。
但闻拓跋焘道:“朕闻筑坛祭神之时,匠人虽跛足亦不辞辛劳,整冠肃穆以敬神明,神祇因而降福。以此观之,你又有何过之有?自今往后,但凡利国利民、有益社稷之事,纵是情况紧急,笔头公亦可自行决断,莫要心存顾虑。”
古弼自是感恩戴德。
拓跋焘朝古弼挥挥手,似笑非笑:“朕方才棋兴未尽,还想再杀一局。笔头公啊笔头公,朕便罚你前往太医署,领取治冻伤之药。你若是不好好把伤治了,别人说起这事儿,还以为朕刻薄寡恩呢。”
古弼闻言,神色张皇,连忙躬身道:“臣惶恐,臣不敢。”
见状,拓跋焘笑得开怀,看向李云从:“云从,你且背笔头公一趟,前往太医署。顺道让云洲给朕配些药来。”
李云从应声领命,小心翼翼地背起古弼,朝太医署方向行去。
路途之中,古弼伏在李云从的背上,一阵长吁短叹。
寒风中,他轻声细语,语中却藏着锋芒:“李尚书,你先前所说的献诗一事,可是确凿?莫不是你诌的吧?”
李云从脚步未停,唇角漫开一抹淡笑:“今日我觐见陛下,与古侍中用意一般无二。私以为,世间之事,只要结果如愿,旁的事便不必深究了。”
闻言,古弼低声嘟囔:“欺君之嫌,非同小可,万一……”
李云从恍若未觉,只默默前行。
风雪呼啸而过,似将一切声响都吞噬于茫茫天地间。
他背着古弼,走得稳稳当当。
第163章 一方绢帕,你惶恐什么?
风雪呼啸而过,利刃般切割着冷气,发出阵阵呜咽。
少时,李云从背着古弼,跨入太医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