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面现惭色,低声道:“卑职办事不利。他们密谈的细节,卑职会再去查探的。”
其后,赵振劫来一个刘潔的侍从,此人被赵振骇得双股战战,抖索了好一时,才交代道:“乐平王殿下,是来劝尚书令给至尊认个错。”
事实证明,他没有撒谎。
次日一早,刘潔便打着赤膊,伏阕乞罪了。
忆起过往的情谊,拓跋焘叹了口气,亲自扶他起身,和颜悦色道:“朕的话也说得重了。两位爱卿都是为国家大事而计,朕心里都省得的。”
此事既已翻篇,谁也不欲再提。
经过周密的准备,拓跋焘调集大军,于仲秋时节剑指漠南。
拓跋焘将数万余兵马分为四路:东路,由乐安王拓跋范、建宁王拓跋崇领兵;西路,以乐平王拓跋丕为帅;后援,命中山王拓跋辰督统十五名将领,原地待命。
至于中路,自然是他亲自督进,才算妥帖。
部署已定,三路大军弃去辎重,以轻骑突袭柔然,颇有流星赶月之势。
初日高升,不带一丝暖意。
鹿浑谷的风沙,击扬在拓跋焘的盔甲上,砰砰作声。鹰眸放远,他打了个呼哨,便高声吼道:“鹿浑谷,朕来了!郁久闾吴提,你这蠕蠕,还不出来受降?!”
亢亮的回声,过得好些时候,才落回中路大军的耳畔。
一干人,无不为皇帝的气魄所撼动,不禁暗道:这般响亮,蠕蠕人应该能听到吧?
先前,斥侯传讯:柔然敕连可汗的大军,就在左近。
鹿浑谷,便是鹿浑海之谷。此处位于平城西北,东接弱洛水,原为高车袁纥部所居。
太子拓跋晃、尚书令刘潔一左一右地紧贴拓跋焘身后。
至于崔浩,则在西路军处指挥排布,现下正在赶来鹿浑谷的途中。
逾时,拓跋晃驱前道:“父皇,儿以为,蠕蠕贼兵决计料想不到,我们的大军会骤然来此宣战。我们应该趁其不备,火速进击。”
拓跋焘犹在思虑,刘潔却已近身,面色凝重地说:“臣以为不可。”
“你说说看。”
“方才,斥侯也说了,柔然军营中尘土扬得极高。臣猜想,他们的人马定然不少,或许还在练兵操演。倘若我们在平地上与他们交战,会担上不必要的风险。”
“什么风险?”拓跋晃轻嗤一声,“怕被柔然军队重重包围,难以脱身?”
“臣正有此虑。”
“那依尚书令之见,又当如何?”
“等到东西路军马赶至鹿浑谷,再一起攻打蠕蠕不迟。”
“不迟?呵!等到乐安王、建宁王、乐平王都到了,恐怕那厮早就钻到沙子里去了。”
“然则,尚未探清敌方的兵力,就仓促起衅,不是太草率了么?”刘潔梗着脖子,紧紧盯住拓跋晃。
“起衅?尚书令这个词语用得怕是不太合适罢。”
刘潔知其失言,忙解释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唉,多说多错。”
“照我看来,蠕蠕军营内之所以尘土高扬,乃是因为他们已知国朝大军杀来,心中惶恐四处乱窜所致。若是以为他们是在练兵操演,只怕会贻笑天下。”
“好了!”一直侧耳倾听的拓跋焘,陡然出言道,“尚书令不要着急。朕将太子带在身边,本就是为历练一番。凡事他有自己的主张,纵是不成熟周全,也不是什么坏事。”
言下之意,自是他更倾向于刘潔那“按兵不动”的观点了。
拓跋晃涨红了脸,欲要再谏,但拓跋焘却已对刘潔道:“就按你说的办罢。”
第199章 窦太后的“遗言”
“所谓‘交易之道,刚者易折’。殿下意气太盛,反而不美。切记。”
拓跋晃心中恼怒,待要发作,但临行前高允的劝诫之语,却在他脑中倏然响起。
须臾间,他在心中默诵道:“交易之道,刚者易折。惟有至阴至柔,方可纵横天下。”
再抬起头来,已换了一副恭逊的颜色:“儿谨遵父命。”
夜色渐深,拓跋晃脱了战甲,把香囊放在鼻端轻嗅,心神也安定了几许。
前段时日,他一直睡不好觉,高允便送了这个香囊给他,说是可以助眠。
于拓跋晃而言,高允亦师亦友,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智囊。
高允是渤海人,乃官宦子弟,博通经史,兼善天文术数。父亲过世以后,高允把家产留给弟弟,一度出家。
后来,高允还俗,正式入仕,在四十余岁时入了国舅杜超的幕府,多有谋略。
此时,大魏治下积案如山,久久不决,拓跋焘为之大动肝火,杜超遂举荐高允等幕僚,胁从处理积案。
孰料,数位官员到任之后徇私枉法,多有贪墨之行,最终遭致严惩。
唯有高允,行事清廉,案无留牍,故而得到称誉。可惜,杜超幕府不久即被解散,高允遂返乡授业,学生逾千。
到了神麚四年(1),高允、卢玄等人一起被征召,授为中书博士,后又迁任中书侍郎,先后辅佐过安乐王拓跋范、乐平王拓跋丕。平定凉州之后,拓跋焘授高允爵汶阳县子,加授建武将军。
往日,拓跋晃与高允一见如故,引为至交。
近日,拓跋晃与高允诉苦,提及自己因河东盐业与朝臣政治,以致寝不安席一事。高允便跟他讲了“交易之道,刚者易折”的道理,又送了他一只安神助眠的香囊。
此时,拓跋晃把香囊放在枕边,缓缓阖上眼,很快便抛却杂念,沉入梦乡。
战场上的消息,逐日送至武威公主府。
一般来说,在出征经验有限的太子,和沙场老将之间,谁都会听信于后者。这也无怪乎拓跋焘会选择按兵不动。
然而,事实却给了拓跋焘一个极大的教训——柔然军中的情况,一如拓跋晃所料。
趁着魏军按兵犹疑之际,柔然已悄然遁去,踪迹难觅。
末了,魏军一路追至石水,也没有赶上柔然人。
唯有几位眼尖的将帅,俘获了柔然的斥侯,严刑逼问下,才知悉了敌方的实情。
“大汗骤闻魏军来此,军中唯有千余兵马。他们不知如何是好,被吓得军阵大乱。就在这时,大汗收到一封大魏军中传来的密信。信上说,为了迷惑魏主,他们可以继续扬高尘沙。也不知是谁提供了密报,但大汗觉得此言有理,便照着信上说的做了。最后,他们趁机北逃,已跑了六七日了。”
听完李云从报来的战况,拓跋月不由叹道:“想我阿干一代雄主,智计无双,未料此次会为蠕蠕所蒙蔽。”
李云从沉吟道:“私以为,这却也不是坏事。至少,至尊能知悉军中细作一事。”
“你说得对,”拓跋月点点头,“此外,经此一事,阿干会更信任太子。”
“正是此理。”
以前,在出征河西之时,拓跋焘令太子拓跋晃留守京中,但这一次,太子随行历练,拓跋焘又信不过旁人,遂假托窦太后之名,说窦太后令武威公主协理朝政。
此言一出,朝臣固然有质疑之声,亦不敢公然论议。
毕竟,当年皇帝西征之时,柔然可汗吴提趁虚衅边,全赖窦太后指挥若定,方才将其击退。
以窦太后之威严,谁又敢不听其“遗言”呢
?
再说,随永昌王、安乐公主的离世,武威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更重。朝臣们对此心知肚明。
此事也不难理解,武威公主既有手段,又无倚仗,自然要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而皇帝生性多疑,不会将权力托付于其他宗王。
三日后,李云从将最新的战况,呈给拓跋月。
看罢,她大惊道:“消息可确凿?”
李云从接过密信,一路看到尾,有些踌躇:“此事非同小可。若那人有反心的话,只怕连……”
事涉大局,李云从不敢再说下去。
拓跋明月却冷静下来,面上已是夷然无波:“阿干既传信于我,应是不欲声张,只由我去试探问明。我看……这样,他有个女婿叫孙豪……”
她附耳以授,李云从听得分明,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办。”
赵振离开后,拓跋明月方无力地趴在案前,灵台不甚清明,但却始终回荡着一句话:“御座上的那个人,是所有人的君父,但也是世上最孤单的人。不然,怎会有孤家寡人之说?”
三兄,已然过世好久了,我好想他……
眼中渗出一滴泪来,她也无心去拂,只由风日来蒸晾。
移时,她才缓缓研了墨,铺纸写了一个“寡”字。
正在苦笑之时,沮渠牧犍领着沮渠上元,进了书房寻她。
小郡主猴子一般蹦跳过来,两三步就挂住了她阿母的腰肢,娇声道:“阿母,你在练字啊?”
她瞥了一眼,问:“你怎么写这个字啊?”
沮渠上元习字极快,如今不仅能识得千余字,还对诸子百家之说,生出了无限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