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濬轻勒缰绳,让小马缓缓靠近。
在问明情况后,他昂然道:“这奴隶今天碰到了我,你应该把他放掉。”
语声虽稚嫩,但语气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闻言,酋帅一时愣住。他并不识得拓跋濬,但毕竟老于世故,能看出他非富即贵。酋帅遂依言释放奴隶。
不久,消息传到拓跋焘的耳中。
他放下手中的军报,目光深邃地望着远处的小小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笑意:“这孩子年龄虽小,却俨然把自己当作天子。”
这之后,拓跋焘对拓跋濬悉心栽培,拓跋晃的东宫地位也愈发稳固。
“祖父,到了。”拓跋濬指着一丈外的几亩良田。
三人下车后,拓跋焘负手缓行,见那田亩之中已然播种,可见农户稼穑之勤。
“这是什么?”蓦地,拓跋焘见着田边所立的木牌,忙驻足去看。
其上所书之字,歪斜整齐者皆有之,拓跋晃忙回道:“父皇,这是写的农户的名姓。”
“这是何意?”
“这是太仓尚书想出的办法。只要我们让农户在田边标出名姓,有司便能察知谁人
懒怠,谁人勤恳。”
拓跋焘颔首道:“是个好办法,宋卿是用了心的。”
他又看向拓跋晃:“采纳良言,你也做得不错,是朕的好儿子。”
少顷,拓跋焘沿着田坎漫步,目光放远,陷入回忆之中:“你知道吧?你先祖父在的时候,我们险些就迁都了。”
“儿子记得。”
神瑞二年(1)时,平城遭逢霜旱,导致秋谷歉收,闹起了粮荒。
彼时,云中、代郡饿殍满地,朝廷极为震骇。九月间,太史令王亮、苏坦便向明元帝提出迁都邺城的建议。对此,群臣多有附议,但崔浩却说,迁都只可解今秋之饥,不过扬汤止沸。
一则,东州之人本无从顺之心,只因国朝之势而不敢造次,若是迁都过去,东州那里分不了多少生民,而鲜卑人一旦与汉人杂居,极有可能水土不服,意志断丧,遭致四方之士的轻辱。
二则,柔然定会趁迁都之机入寇,远在邺城的鲜卑骑士,如何来得及增援?
三则,都于平城,山东倘若有变,骑兵亦可自此轻骑南出,扬威于外,不担心山东叛民不望尘畏服。
四则,再延挨一些时日,等到明春牧草青葱,必有饱腹之乳酪,再嫌不够,还有菜果。
拓跋嗣虽觉有理,但又怕来年收成不善,饿苦了百姓。
崔浩便言,可将穷苦的民户送往山东定、相、冀三州各州去就食,令汉民户出租米以养徙民。
“天佑大魏!第二年秋天,粮足民安,人心安稳。”拓跋焘笑道,“威制中原之计,有赖于方略长远。”
“儿谨记于心。”
“靠天不如靠己,”拓跋焘鼻翼抽动了一下,“什么味儿?”
“父皇,这是绿肥的味道。”拓跋焘道。
“绿肥?”拓跋焘回想了一下,“朕想起来了,是李云从制出的肥,送给了武威。”
“正是那肥料,儿看那绿肥好用,就去姑姑的农庄讨了方子,让百姓也用起来。”
拓跋濬仰头看着拓跋焘,道:“祖父,您不妨再辨一辨,除了绿肥,还有什么肥?”
拓跋焘深深一嗅,摇摇头:“朕说不出来。”
“还有蚕矢、熟粪。”
在民间,农户喜欢把绿肥与蚕矢、熟粪同用,多有获利。
农桑乃一国之本,拓跋晃对此格外看重。
除推广绿肥之外,他又穷尽办法课民稼穑,不令平城内外有闲置之田。
但凡耕田,须用壮牛,但对于穷人来说,拥有一头耕牛无疑是奢侈之事。
东宫里头参谋无数,有人说,应让朝廷派发耕牛,十户一牛,替相耕作;有人说,大魏素有外敌御防,国库难以承受此种负担,应让农户之间互帮互助。
最后,还是李云洲的建议,最合拓跋晃的心意。
“臣以为,太子可让百姓借别人的牛来耕种,自己则以劳力相偿。如此,可一箭三雕。”
李云洲为太医令,因他去岁治好了太子妃的产后病,便与太子较为亲近。那日,李云洲正在给拓跋晃针灸,疗治腰伤。
“哦?怎么个一箭三雕之法?”
“首先,对于朝廷来说,我们不再需要出牛出钱;其次,百姓有牛可用,民田自能丰收;再次,不允百姓以钱相偿,而只能替人耕耘,必能使千里沃土,无一遗废。”
听罢这话,拓跋晃不由拊掌道:“妙计!”
这还是三年前的事。
在那年,拓跋晃发布了“凡耕种二十二亩而芸七亩”和“禁饮酒游戏”等谕令。
数月之后,农户们皆照令课业,一时之间垦田大增,嬉游之民也荡然无存。
三年时日,不过弹指一挥间,平城内外无闲田,百姓再无饥馁之虞。
(1)公元415年。
第212章 沮渠上元罚跪
就在拓跋焘与儿孙共聚天伦、查看农事之际,沮渠上元正跪在院中无声受罚。
日影渐高,沮渠上元的身影被拉得极长,显得既孤独又倔强。
天气还有些冷,她穿得不厚,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纵然如此,她的头依然高昂着,眸子里闪烁着不屈的光,一脸桀骜不驯,仿佛在与周遭对峙。
一眨眼,她已虚龄十岁,从稚嫩孩童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因拓跋月忙于事务,沮渠牧犍清闲无事,便时常陪伴女儿。
而她年岁渐大,父女之间也要有所避嫌,故而拓跋月不得不多花些心思,在女儿心身上,躬亲教养。
就在昨日,拓跋月突然发现,沮渠上元竟然在偷偷祭拜她五叔。
五叔,便是沮渠无讳。
太延五年九月,大魏攻陷河西国都城姑臧。沮渠牧犍投降,而沮渠无讳则先后在敦煌、酒泉、张掖等地负隅顽抗,与魏军交战。
太平真君二年正月间,拓跋焘遣使封沮渠无讳为酒泉王。其后,沮渠无讳再叛,并建高昌国,对宋国极尽讨好之能事。
好景不长,沮渠无讳在太平真君五年六月因病去世,其政权由其弟沮渠安周继任……
因沮渠无讳负隅顽抗,且反复无常,拓跋焘对此人十分厌恶;现下,沮渠上元不只记得她有这么个五叔,还在私下里为其生祭烧纸钱,这如何使得?
真以为,她有一个圣眷优渥的阿母,她便能为所欲为?
更值得警惕的是,当年,女儿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稚童,对她那五叔没什么印象,不知这祭奠的念头由何而生?
是她阿父沮渠牧犍在悄悄教唆的吗?
念及此,拓跋月身上冒出一股冷汗。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如野火燎原,难以遏制。
数年来,他一直沉默寡言,行止似乎并无逾矩之处。
不知,他每日闲庭信步,是否会忆起往日的勤民听政。
亦不知,夜深人静之时,他心中可会涌动着故国之思。
可是,曾经的王者,如今的亡国降君,在这异国他乡,却未曾受到丝毫薄待。大魏的君臣们对他礼遇有加,只要他不寻衅作乱,后半生自有安稳富贵。
可惜,沮渠牧犍一早便与赫连昌拉扯不清,很可能发展成“盟友”。
若非拓跋月觉察到端倪,及时制止,只怕沮渠牧犍早就一头栽了进去。
纵容手下奸污阿澄,欺骗沮渠封坛前往宋国,假冒富商扰乱民间……
做下偌多荒唐事,赫连昌自蹈死地,委实不值得同情。
当年,借着赫连昌作乱受死之机,拓跋焘、拓跋月都给了沮渠牧犍教训,还让他出面指证赫连昌。
但有用吗?往日的恐惧感,是否真能让沮渠牧犍彻底臣服,还很难说。
眼下,沮渠牧犍明知大魏皇帝拓跋焘记恨沮渠无讳,却偏偏唆使自己的女儿秘密祭拜他。此举何意?
只怕,这不是简单的祭拜,而是满心的不甘与挑衅。
故此,哪怕春寒料峭,拓跋月仍执意让女儿罚跪反省,以此来训示沮渠牧犍。
第213章 授意阿元毒害拓拔芸?
这训示之意,沮渠牧犍如何不知?
但他不敢作声,便在未晏楼中,枯坐良久,只一味练字。
蒋恕、蒋立则立在一旁,一个研墨,一个奉茶。
吕柔察言观色,未曾近前,默然无声地来到拓跋月跟前侍奉。
夕阳垂暮,余晖洒落,不觉间,沮渠上元已跪地多时。
阿碧悄悄探视一番,旋即匆匆返回,神色焦急,低语道:“小郡主饿得发颤,像是挨不住了。”
这妮子仍不认错,拓跋月心中自然有气,但听得阿碧这番话,心中终是不忍,遂道:“今日到底为止罢。”
阿碧一愣,脱口而出:“那明日……”
言未尽,已觉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