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起……”想起她送给司马金龙的荷包,和他说的话,沮渠上元眼泪涌出,“我们都已私……”
她及时噤声,不敢说出“私定终身”之事。
拓跋月叹了口气:“至尊此番安排,既是对司马氏的恩宠与安抚,亦有不为人知的道理。你……只当是你二人有缘无分罢。”
“有什么道理!”沮渠上元激动地反驳,“他就是不想让我好过!司马金龙……司马金龙他一定愿意等我的!他待我与旁人不同,阿母,您信我!”
一霎时,脑中全是司马金龙平日的温言煦语。她坚信,只要他愿意等,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见她天真而执拗,拓跋月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心疼,亦是无奈。
这世间的道理,尤其是帝王家的道理,岂是一个“愿意”就能改变的?
“您不信?好!我去问他!我亲自去问他!”
拓跋月的沉默,显然激怒了沮渠上元。
心中那股倔强和冲动再也按捺不住。她猛地推开母亲的手,转身就朝着殿外跑去。侍女靖儿忙跟了出去。
“上元!”拓跋月惊唤一声。
“公主莫急!”霍晴岚抛下一句话,也飞快地追了出去。
二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殿转角。
沮渠上元登上牛车,却未曾回崔府,而是径直去了花门楼。
靖儿已乖觉地前往中书学请司马金龙,过花门楼一叙。
司马金龙来得很快。
踏入酒肆时,他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与疏离。
看起来,他似乎已知他被赐婚之事。
沮渠上元已独自饮了几杯,酒气上涌,染红了她的眼眶……
她屏退左右,直直地盯着他:“司马金龙,至尊赐婚,你可知?”
司马金龙微微颔首。
“那……你……可愿接旨?”
司马金龙沉默一瞬,避开她灼人的目光,低声道:“至尊之意,岂容臣子置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金龙……唯能领旨谢恩。”
“好一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沮渠上元猛地站起,声音带着哭腔和讥诮,“那我呢?司马金龙,你那日收我香囊时,说‘很喜欢’,这算什么?”
“上元,皇……皇命难违……”
“我不管什么皇命,我只问你,你对我,可有半分心意?!”
积压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司马金龙见她难过,心中一软,但眼前却闪过那香囊中诡异的药粉。
言及此,心头那点残存的柔软,瞬间被冰冷的怀疑覆盖。
他垂下眼睫,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冷漠:“郡主厚爱,金龙感愧。然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至尊如此安排,必有深意,或为稳固朝局,或为平衡各方。你我……皆当体察圣意。”
这话如同冰水,浇灭了沮渠上元最后一丝希望。
她踉跄一步,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所有的骄傲和克制,一瞬间土崩瓦解?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伏在他胸前失声痛哭,似要将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为何……你为何如此待我……”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司马金龙身体僵硬,任由她抱着,双手垂在身侧,终是没有回抱她。
他能觉察到,她的泪水浸湿了他衣襟,那份炽热情感是如此真实,可一想到那包药粉,他又觉得毛骨悚然。
这眼泪,这情意,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良久,沮渠上元的哭声渐渐低落,变成无声的抽泣。
她缓缓松开他,转过身去,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冷意:“你走罢。”
司马金龙沉默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脚步未有丝毫迟疑。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沮渠上元擦干眼泪,眼中燃起一簇幽暗火焰。
她恨!恨这不由分说的命运,恨那高高在上、轻易决定她人生的皇帝,更恨……恨那个轻易放手、如此“明事理”的司马金龙!
走出花门楼,凉风刮过脸庞,司马金龙踉跄而行,仿佛从一场压抑的梦中醒来。
怀中还残留着少女哭泣时的温热与颤抖,那份绝望不似作伪,可……
思绪不禁飘回数日前,至尊单独召见他的情形。
那日,至尊看似随意地问起中书学中的后生俊,也提到了源姬辰择婿之事,最后直直地盯住他:“二郎,朕观陇西郡主源姬辰,明艳照人,落落大方,与你年貌相当,你观之若何?可有意否?”
骤听此话,司马金龙心中猛地一紧,眼前闪过的却是另一张含羞带怯、捧着点心的脸庞。
他本该断然否认,或表明心有所属。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却想起那诡异的药粉,那气味也似萦绕鼻尖。
他通一些医理,当时便有一番判断。那药粉寒凉峻烈,足令女子难以成孕!
这等虎狼之药,是要给谁用?又怎会隐秘地藏在赠他的香囊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不管这药粉为何被阴差阳错地置在香囊里,他都可以肯定,沮渠上元没安好心。
这心性……让他不寒而栗。
不日,司马金龙听说,武威公主有孕,沮渠上元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把这前后因果一掂,司马金龙总算推测出一个可能性:沮渠上元不想让她阿母有孕,或是因粗心,装药粉的油纸袋竟被错放进了香囊里。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子……
那日,在拓跋焘探究的目光下,司马金龙将沮渠上元抛诸脑后,含糊地应道:“陇西郡主……确乃淑女。”
想起当日情形,司马金龙不禁长叹一声。
那含糊其辞的回应,想必已被至尊视为对源姬辰的倾心之证。
况说,帝王之心难测,皇帝让源氏、司马氏联姻,必有其深意。
第249章 人死孽消么?凭什么……
十月深秋,平城已是寒风萧瑟,木叶尽脱。
初三辛丑日,一个消息从弘农王府传出,迅速震动了朝野:历经三朝、功过相参的弘农王达奚奚斤,殁了。
这位开国勋臣的一生,争议颇多。
他曾是道武帝拓跋珪麾下的骁将,战功赫赫,辅佐创业,受封王爵;却也曾在大战中惨败于夏国赫连勃勃之手,按律当斩,全赖先帝明元帝念及旧情,力排众议,才得以免死削爵。
至今上拓跋焘即位,再度起用,虽不复昔日权柄,却也恢复了爵位封邑,得以安享晚年。
如今,弘农王寿终正寝,按例应由其长子达奚它观承袭王爵。
然而,已出征在外的皇帝,闻听此事后,却传下了一道旨意。
圣旨先是例行公事地追述了达奚斤的功过,又提及那场几乎葬送大魏精锐的败绩,明确点出“论罪当死”。继之,才以施恩的口吻说,全因念及其辅佐先帝的寸功,方才格外开恩,恢复其爵位封邑,使其可寿终天年。
最后,圣旨说“君臣之分亦足矣”。(1)
于是,袭爵的恩旨变成了降等的诏书:达奚它观不得承袭弘农王爵,只能降等承袭一个公爵的爵位。
这道旨意,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弘农王府的希冀。
白幡犹在,哀荣却无。
论起此事,李云从对拓跋月说,至尊此举,是在警醒那些自恃功高的老臣、后代。皇恩固然浩荡,但身为帝王,不
会忘其功勋,更不会忘其罪责。
拓跋月深以为然,轻轻颔首。
在需整肃纲纪、彰示皇威之时,借一位已死老臣的旧案来敲打活人,再合适不过。
况说,皇帝出征,太子监国,更须巩固其实权。
早先几日,拓跋月便知达奚斤过世一事。
她只当他是不相干之人,并无甚悲戚之色,倒是阿母和女儿抹了几回眼泪,还去弘农王府瞻仰了遗容。
从弘农王府归来后,沮渠上元没与拓跋月说话。不日,她又去崔府读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拓跋月明白,女儿定是怨她薄情。
薄情吗?是,但她不愿作伪。
对于这位所谓的祖父,她的感情是淡漠甚至带着怨怼的。
那些家族内部的龃龉,不足为外人道,但连日理万机的皇帝,也知达奚斤对不住拓跋瑞、拓跋月母女……
既赐姓拓跋,于她而言,便与达奚氏切割开了。这也许是至尊乐见的。
只是,早些年,阿澄荣升公主家令时,便被赐姓达奚,这又是何用意呢?
午膳后,拓跋月上了榻,却辗转反侧。
孕中女子本就多思,李云从见她这模样,不免忧心忡忡,温声道:“你……可是想去弘农公府上看看?”
拓跋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飘忽:“去了又如何?无非是看那些人虚情假意的眼泪。那几位叔伯,又可曾将我放在心上?”
李云从理解她的心结,轻轻牵住她的手:“终究是血脉至亲,礼数不可废。更何况,至尊刚下了那样一道旨意,你若不去,恐落人口实,说你因赐姓而忘本,或是心怀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