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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赋_任葭英【完结+番外】(179)

  皇帝远征在外,此事便压到了监国公主拓跋月的案头。

  拓跋月深知其中利害。

  宋繇的请辞,绝非简单的年老思归。

  沮渠牧犍之死,如同一根刺,扎在河西旧臣,难免有卵巢倾覆之忧。宋繇作为其中地位最尊、影响最大者,他的去留,也关系到河西旧臣的心意。

  若准其乞骸骨,恐怕会让本就已心思各异的河西旧臣力彻底离心。

  “宣清水公宋繇。”拓跋月对内侍贾周道。

  宗爱随同拓跋焘出征,其徒贾周、李敏留于宫中侍奉拓跋月。

  贾周应声而去。

  他身板硬朗,但步履却极缓慢,看着有些古怪。

  拓跋月望着他背影,扭头看向李敏:“你和贾周是一起进宫的?”

  李敏摇摇头:“奴要早一些,奴入宫三年了,贾周才进来。”

  “他是哪里人?好似年岁不小了。”

  “约莫三十又五,听说是一个战俘,奴也不清楚。”

  片刻后,贾周引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缓步而入。

  宋繇年事已高,腰背却依旧挺直,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悒与谨慎。

  他步履沉稳,行至殿中,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臣宋繇,参见监国公主殿下。”

  “清水公不必多礼,赐座。”拓跋月语气温和,抬手虚扶。

  待宋繇谢恩坐下后,拓跋月拿起那份辞表,并未立刻翻开,而是目光柔和地看向老者:“清水公,近日身体可还安好?太仓部事务繁杂,着实辛苦。”

  宋繇微微欠身,声音苍老:“有劳殿下垂询。老臣年迈,精力日衰,深感于太仓重任,渐有力不从心之感。且去岁以来,旧疾时有反复,恐再尸位素餐,贻误国事。故而再次恳请殿下,准老臣骸骨归乡,颐养残年。”

  他的话滴水不漏,将所有缘由归于自身,绝口不提沮渠牧犍之事。

  拓跋月轻轻叹了口气,将辞表放下:“清水公乃国之柱石,精通仓储之道,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公之右。如今至尊与太子远征未归,国事千头万绪,正值用人之际,您此刻请辞,岂非是置本宫于艰难之地?”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含上了一丝歉意:“我知道,自河西以来,旧人零落,心中难免凄惶。未能妥善安置所有河西才俊,保全各方,使之尽展其才,安心为国效力,此乃朝廷之失,亦是我这监国公主之过。”

  听到“河西”“旧人”等字眼,宋繇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但依旧垂首不语。

  拓跋月继续道:“然,正因如此,清水公您更需留下。您若此时离去,世人会如何看我国朝?岂非坐实了容不下河西旧臣的谣言?届时人心浮动,非国家之福。请您体谅我的难处,莫要让本宫为难。”

  一席话,柔中带刚,半是安抚,也半是提醒。

  宋繇沉吟不语。

  公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再坚持,便是不识大体,甚至有挟迫之嫌了。他缓缓起身,再次躬身:“殿下言重了。老臣……愧不敢当,只是……”

  “我知清水公确年事已高,不宜再日日操劳。”拓跋月打断他的话,话锋一转,提出了早已想好的方案,“这样吧,太仓部日常庶务繁杂,确需精力充沛之人打理。您的义子宋鸿,如今任起居郎,为人勤勉谨慎,才干亦佳。我意,将其调任太仓部,担任太仓郎中,协助您处理部务。您可居于府邸,总揽大纲,非重大决策,不必亲力亲为,也好安心静养。您看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李敏、贾周虽静默不语,但呼吸皆是一顿。

  宋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深深的了然与苦涩。

  公主此举,名为体恤,实为明升暗降,逐步架空。

  宋鸿虽是他的义子,但因政见不合,父子二人早已心生隔阂,几近陌路。

  让宋鸿进入太仓部,无异于在自己身边安插一个,朝廷的、甚至是太子系的耳目!

  自己这点最后的实权,也将被彻底剥夺干净。

  好一招釜底抽薪!这位监国公主——曾经的河西王后,手腕益发老辣了!

  宋繇看着拓跋月平静无波却不容置疑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凉。

  他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公主给出的选择余地不大,要么接受这份“体面”的架空,要么可能面临不堪的结局。

  苍老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将不甘、无奈与悲凉都化为一声叹息。

  宋繇深深地低下头去,声音干涩而沙哑:“殿下……思虑周全,体恤老臣……老臣,感激不尽……一切……但凭殿下安排。”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拓跋月脸上现出一丝欣慰笑容:“如此甚好。清水公深明大义,实乃国朝之幸。我即刻令中书舍人拟旨。您且回府好生休养,太仓部之事,日后还需您费心掌总。”

  “老臣……遵旨。”宋繇再次躬身行礼,动作略显迟缓僵硬。

  他缓缓退出大殿,背影在空旷殿宇间,显出几分落寞。

  望着老臣离去的身影,拓跋月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平心而论,无论是从前的宋左丞,还是现在的太仓尚书,都勤勉于事、恪尽职守,但如宋鸿私下所言,他阿父曾被武宣王沮渠蒙逊委任为天元门统领,纵然他没做任何“反魏”之事,也很难不被下面那帮人牵连。

  宋鸿言辞恳切,求拓跋月遮掩此事。拓跋月思忖再三,终于应了他。

  现下,保全宋繇的身份,却架空他的权力,或许能保全其性命、声望。

  第253章 宋郎中所言,切中时弊

  宋繇离开不久,新任太仓郎中宋鸿便应召入宫。

  与义父的苍老暮气不同,宋鸿正当盛年,步履沉稳,目光清亮,眉宇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的锐气、实干官员的审慎。

  他虽因与宋繇政见不合而关系疏远,但其人能力出众,尤善筹算,且对朝廷新政颇为热心,因此颇得太子拓跋晃的赏识。

  从起居郎调任太仓部要职,虽是公主之意,却也符合太子的用人倾向。

  “臣宋鸿,参见公主殿下。”宋鸿行礼如仪,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拓跋月打量着他,抬手示意其起身,开门见山道:“宋郎中,调你入太仓部,乃是希望借重你的才具,协助清水公处理好部务,更要为朝廷财赋民生,多献良策。”

  “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望。”

  拓跋月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今日唤你来,是想与你探讨一下‘计口授田’与现今租庸调制的一些利弊。以前,也曾听你说过一些看法。不知,近来可又有多了些思量?”

  宋鸿闻言,神色一凛,心知这是公主在考校他。

  他略一沉吟,方才慢声说来:“殿下垂询,臣不敢不直言。‘计口授田’之制,始于道武皇帝定都平城之初,实为安民兴农之良法。其时,分畿内畿外之田,按丁口授与百姓耕种,又定‘匹中八十余斛’为牛租,实则为田赋之雏形,使得国家仓廪得以充实,其功甚巨。”

  他先肯定了祖制,随即语气微转:“然,时移世易。道武皇帝仿晋制设太仓,建曹省,备百官,至明元皇帝及至尊,皆沿袭旧制,以户为单位征收租、庸、调。此制行之有年,其弊渐显。”

  “哦?有何弊端?”拓跋月身体微微前倾。

  宋鸿见公主愿听,便少了些顾虑,继续往下说:“其一,‘户’有大小,人口多寡悬殊。丁旺之户与丁稀之户,皆按一户课税,实则苦乐不均,丁多之户负担犹重。其二,亦是最大弊端,乃在于‘荫户’之患。”

  顿了顿,他声音沉了几分:“如今豪强地主、世家大族,乃至寺院,凭借权势,大量隐匿人口,成为不向国家纳税服役之‘荫户’。朝廷册籍上的纳税之户日益减少,而所需征收的税赋总额,却因军国用度,而难以削减。

  “如此一来,沉重的赋税,便尽数压在了那些册籍上有名、无力逃脱的普通编户齐民身上。他们往往仅有薄田数亩,却要承担远超其能力的租调,加之有时因征战之故,还有额外的运输费、俸禄加征……

  “臣曾查阅地方呈报,许多百姓终年劳作,所获之粮,纳完租调,竟不足以果腹!若遇水旱灾荒,更是卖儿鬻女,破产流亡者甚众。长此以往,国家根基恐被动摇!”

  说至此,宋鸿语气中已带上了明显的忧愤。

  他深吸一口气,总结道:“故而,臣以为,现行税制,看似沿袭祖制,实则未能均平赋役,反而纵容豪强,盘剥小民,已到了不得不思变之时。”

  拓跋月静听宋鸿所言,与她从奏疏和地方官员口中所获的情形相仿佛,甚至更为具体深刻。她心中亦觉沉重。

  作为监国,她深知朝廷用度浩繁,尤其是连续用兵,国库压力巨大。但若这压力最终全由最黎庶来承担,确非长治久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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