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只留下箭尖微微颤抖的声音,衬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寂静。
紧接着,所有宫人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这位咳嗽的“不速之客”。
一时间,院中鸦雀无声,宫人们行礼如仪,一片此起彼伏的请安之声,满是敬畏与惶恐。
这场面,闹得沮渠牧犍一阵恍惚。敢情,他还来的不是时候,唐突了这一殿主仆?
以前,他来德音殿的时候,宫人们很少流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现下是因他与王后关系疏离,闹了矛盾,众人才显出这般情状吧?
唯三不诚惶诚恐的,是拓跋月和公主家令霍晴岚,及拓跋月从宫外带回来的阿澄。
当此时,拓跋月端坐于凤座之上,面容沉静如水。
但见她轻移柔荑,指尖点在膝上,对沮渠牧犍微一欠身:“大王来了。”
语声淡淡,眼底却泛着一股子傲气。
沮渠牧犍心中明了,这微不可察的动作背后,隐着怎样的心情。
她分明是在责怪他未能约束自己的寡嫂和阿姊,以致于她们胆大包天,竟敢对尊贵的王后下毒,试图动摇这宫中的权力天平。
沮渠牧犍心里憋着一股几欲炸裂的气,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但他却像一头被紧紧缚住的猛兽,不敢宣泄情绪。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自嘲的笑,仿佛是对自己无能的讽刺。
曾经,他的一双铁掌几乎要嵌进拓跋月的脖颈,那是积压的怒火与屈辱。
那一霎,他想起,他们父子二人,如奴仆一般小心翼翼地侍奉着魏国皇帝,每一次的卑躬屈膝都像是一把利刃,在他心头刻下血痕。
那一刻,他仿佛能挣脱,能解脱,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埋葬那份屈辱。
然而,理智在最关键的时刻拉住了他,让他从疯狂的边缘悬崖勒马。
此时此刻,看着拓跋月可能残疾的身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恻隐之心在作祟?还是对魏国的深深畏惧?
他分不清,也辨不明,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千万根丝线缠绕,每动一下都是剧烈的疼痛。
深吸一口气,沮渠牧犍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按住自己芜乱的心思,强作镇定。
他
转向拓跋月,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
然而,拓跋月只是微微颔首,面色一如同静谧的湖面,毫无波澜。
沮渠牧犍心中不由得一紧,旋即对周遭的宫人们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投壶好啊,大家继续玩!孤也来加点彩头!如何?”
话音落地,毫无动静。宫人们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没人作声。先前最后一个投壶的宫女,更是把头埋得极低,生怕被沮渠牧犍看见。
见状,拓跋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中既有无奈也有释然:“罢了,今日也玩够了,那便散了,改日再玩吧。”
言讫,她轻轻抬手,示意众人退下。蓦地,沮渠牧犍灵光一闪,眼神一亮,凝视着拓跋月:“既如此,不如就让我和阿月来玩一局投壶吧。”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向置放箭矢的长桌,露出不容拒绝的一笑。
第77章 图穷匕见
日光斜斜洒来,沮渠牧犍身姿挺拔,微眯着眼,手中箭矢闪烁着寒芒,凝聚着锐意。
但见,他轻轻一掷,箭矢划破空气,带着呼啸之声,精准无误地穿透了壶耳,稳稳停驻。这是投壶中不易为之的“贯耳”之境。
见状,拓跋月抚掌称好,面上含了笑。
沮渠牧犍见能博她一笑,心里便松快了些,笑问:“可有彩头?”
“大王要什么?”拓跋月眉头微拧。
沮渠牧犍敏感地抓住这个字眼,心想他二人果然是生分了。
他轻叹了口气:“我想问个问题。”
拓跋月沉吟道:“拿箭来。”
一霎时,她面上又回复了清冷之色,待接过阿澄拿来的箭矢后,她倏然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站定后,拓跋月凝神静气,一击即中,箭矢瞬间穿透另一只壶耳。
“看来,妾与大王也不分伯仲了。”
口吻中,竟有淡淡的讥嘲之意。
沮渠牧犍万未想到,拓跋月并不会一点武功,竟然也有如此眼力、臂力,着实吃了一惊。再来品咂她这话,又觉出一丝一语双关的意味。
反正是,他想问的问题,是问不着了。
“妾先进去了,”拓跋月乜他一眼,“大王方才想问什么?”
沮渠牧犍忖了忖,看向她的小腿,目露关切之意:“我想问,这几日,阿月的腿伤要不要紧。侍御师说,你……”
拓跋月冷声打断他:“死不了。劳大王费心。”
说罢,她便小步往望舒阁方面走去。霍晴岚、阿澄忙去搀她,一左一右。饶是如此,仍可见她步态蹒跚。
沮渠牧犍伫在原地好一时,才讪讪地跟了进去。
待进了阁中,见拓跋月已坐下品茗,他才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向她示好:“阿月,我再让侍御师给你看看,好不好?”
“不用了,晚了。”
他以为她说的是,一段感情的终结,立时走了过去,想去牵她的手:“不不不,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你知道。”
手未至,她已倾身到一旁,又拂了拂袖角,似连他手势带起的尘埃,也一并被嫌厌了去。
沮渠牧犍怒从心起,但却极力忍耐,道:“我和寡嫂做出那事,是对不起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真心悔过。上次,我也说过,我不知她们背地里做出伤害你的事来。我发誓,我绝不知情。”
“大王确定,你从来没做过伤害妾的事?”她抬眼看他,目光幽深如古井,似要把他吸进去。
“没有!”
他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看得拓跋月险些笑出声。
她掩了掩唇,再顺势把手指滑向她白皙的脖颈。
沮渠牧犍怔了怔,暗道:她果然知道,也一直记得。不过,她是事后发现,还是当时就觉察到了。
一恍然,他蓦地想起,当时他心肠软了下来,是因为她“在梦中”把手伸向隆起的小腹,又哀哀地呻唤“救我,牧犍,救我——”
原来如此。
原来,她当时就觉察到了。这个女人呵!临危不乱,虑事周全!
可惜,他现在才认清她。
真不知,她背着他还做了什么!
不就是示弱么?谁又不会。只要能为自己争取时间。
“我承认,我当时一时冲动,”沮渠牧犍面有愧色,但又捎上了几分醋意,“你在梦中叫别的男人的名字。我就……”
总之,不能跟她说,他还因为,老六对他的嘲谑,让他想起他作为属国之君的满心压抑。
本以为,她可能会解释,那不是男人的名字,但没成想,她只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不发一语。
良久,沮渠牧犍才意识到,她大概是想说:你又做过什么好事。
沮渠牧犍脸上瞬间烧了起来,怯声问:“我错了,可是,我们一场夫妻……请你看在上元的份上,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阿干,好么?”
闻言,拓跋月蔑然一笑,道:“姑臧的人都知道大王薄待妾,妾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吧。”
“姑臧?”他的面上潮红一片,狠狠盯着她,“我就奇怪了,这谣言长了腿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大王所言不实,这些都不是谣言。只是,妾还给你留足了面子,没有把大王兄弟俩‘二龙戏珠’的‘好事’给宣扬出去!”
说到“好事”之时,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我且问你,你还做了什么?”
到了此时,图穷匕见,沮渠牧犍收起他的好言好语,语气也像淬了冰。
“妾也没干什么。只是,前日便让胡叟动身去了平城。”她指了指窗外,唇边绽出一笑。
“你!”沮渠牧犍骇得冲出门去,旋即听得她说:“他走的不是大道,别枉费心机了。”
他方才喘着大气进来,半跪在她跟前,央求道:“我……不是,我,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你阿干好不好?你的腿……我会惩罚李敬芳的,若你的腿治不好,我定然拿了她贱命!”
“哦?是吗?妾在送走胡叟当日,李敬芳不也去了酒泉么?大王,你失言了啊!”
他答应过,送那女人去守陵。因为这个,害怕过暗无天日生活的阿蓁,才在拓跋月的暗示下,背叛了李敬芳,将过往之事和盘托出。
“你怎么知道?”沮渠牧犍勃然色变,不觉颤声问。
“这宫中,有多少事是妾不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么?你为何要把我关起来?’
‘孤先问你,你为何要对王后下毒?’
‘我又毒不死她,我只是教训教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