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从道了声谢,坐在自己的食案前。
见状,李云洲撇撇嘴,咕哝:“什么大师兄……”
“这孩子,怎么还和你阿干闹别扭?”
阳英耳尖,听得李云洲这话,微微蹙起眉。
阿姊已经不在了,她又没有子嗣,便把这俩孩子,当自己亲生的一般无二。
但这两个孩子都不让她放心。
李盖,李云从,长得更像阿姊,武功高强,敦厚稳重,但他成天在景行坊晃来晃去,分明对还公主存着非分之想。
李渚,李云洲,医学奇才,但胆子大得惊人,老做些冒险的事,平时也没个正形,老爱作弄人。
阳英摇摇头,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香浓的酪浆,色香俱佳,阳英喝了一口。
“阿奴,”李云从未及吃饭,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匣子,“这个给你。”
李云洲耷着眼皮,略看了一眼,一动不动。
“公主给你的。”
“哦?”
李云洲呆滞的神色,倏尔有了神采。
起身快步走去,李云洲一把夺过匣子,迫不及待打开。
一枚冠帽饰,金闪闪的!
李云洲往李云从的风帽上瞄了一眼,哼哼一声。
“我的,比你的那个好看。”
其实,大小一样,纹饰也只有细微差别。
“是是是,你这枚更好看。”李云从用诓小孩的口吻,顺着他的话说,“公主说你要远行,特意为你定制的。”
“她为何不直接给我?”李云洲没多想,疑问冲口而出。
“云洲,公主的腿……”阳英提醒他。
李云洲“哦”了一声,眸光却添了郁色:“她可以让人知会一声,我又不是跑不动。”
“今日,我正好路过景行坊,刚好遇到了公主……”李云从解释。
一语未毕,李云洲就打断他的话:“公主还在那儿么?”
“在啊,今日刚上任。喂——”
“饭我不吃了!”
李云洲旋风一般冲出去。
“云洲!”几个人齐齐出声,俱是惊异不已。
门外又抛下一句“我去跟公主道个别”。
李宏尴尬一笑:“这孩子,跟公主呆久了,当她是姊姊了。”
话音刚落,一阵旋风又杀了回来,黑色的。
李云洲穿的黑衣。
一句解释没有,他直往小院彼方杀过去。
等到众人吃了好几口肉,他才又容光焕发地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小盒子。还换了一身有月牙形贴金的新袍服。(1)
李云从拧着眉,不知说什么好。
每个人都傻愣愣看着李云洲跑出去,一时无言。
只有阳英高呼一声“慢点,仔细摔着了”。
(1)贴金是汉魏时期较为流行的一种印花工艺。先把金块打成很薄的金箔,再剪裁成所需的形状,如月牙、花蕾等。最后,需用粘合剂,把金箔贴在衣服面料上。这种服色,所费不菲。
第131章 鱼戏莲叶间
景行坊,金玉肆。
账房外,李云洲等待仆从通传。
少时,账房开了,阿碧搀着拓跋月缓步走出。
“公主。”李云洲目光落在阿碧身上,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这是阿碧。”
李云洲沉思片刻,想起她来,便冲她点点头。
“你稍后便要动身了,怎不打点行装?来我这里作甚?”拓跋月指了指前方小阁,“坐那儿。”
李云洲挠挠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闻言,拓跋月笑起来:“哦?你有什么东西送我吗?”
笑如春风拂面,温暖而明媚。
他手里捏着小盒子,还未作答,拓跋月便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又长高了。”
李云洲咧嘴笑:“和我阿干一般高了。”
“你也是大人了。”
“是么?”李云洲随她坐下。
他从匣子里掏出一根白玉簪,道:“公主,这白玉簪送给你。”
拓跋月迟疑了一下:“这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收?”李云洲扫视着周遭,“公主掌管这金玉肆,满眼的金玉珍宝,便看不上我的礼物了?”
“这又不是我的私产。”拓跋月失笑。
“那是为何?”
“我送你冠帽饰,是因为你一直帮我,你有功。”
“只是因为这个?”李云洲垂眸,扁扁嘴。
“也因为,我没有阿奴,你就像我阿奴一样,对我……”
“阿姊!”
不待拓跋月说完,李云洲便不由分说,把玉簪插/她发髻上。
“阿姊!”他笑意里藏着一丝黠色,“我就是你阿奴!”
他既如此说,拓跋月也不好驳他拒他,只笑道:“好,那我收下你的心意。”
大抵,是自己想多了。
闲话了几句,李云洲目光落在拓跋月的右腿上,眉头紧蹙:“此行,我前往荆州处置疫情,那地界接近宋国,应该能买到南方荚蒾。”
“有用吗?”
若步履匆忙,会有些蹒跚不稳,但拓跋月不急于此。
有时,她甚至都忘了,腿上还有痹症。
“自然有用。若把这一味药加上,再加上针灸之术,调理数日或可痊愈。”李云洲冁然一笑,“到时阿姊就可以行走如飞了。”
想到这一日,拓跋月唇边也泛起笑意:“好。那我等你好消息。”
“只要找到药草,我就让人先带回来,小姨会帮你的。”
“不急,你先做正事。疫病很凶险,你须谨慎小心。”
李云洲天赋异禀,非寻常医者可比,但疫病毕竟是疫病,不可掉以轻心。
“阿姊,你知道,疫病是如何播散的么?”
拓跋月指了指鼻子:“呼吸吐纳。荆州当地,已置了多处庵庐。”
庵庐,专用于收治染疫的百姓。
“此其一,”李云洲颔首,“我备了很多浸过药草的丝巾,不会被病患影响的。”(1)
他睫羽垂下,手指快速拂过她的手背:“其二,触碰。”
拓跋月看看手背,又看看他。
“这我也有法子。所谓‘正气存内,避其毒气,复得其往,即不干邪’,有些人不容易沾染疫气,是因为心里有正气。不瞒阿姊,我在调配方剂,若是制成,便可解疫气之困。”(2)
拓跋月惊喜不已:“若是成了,岂不是也可用于军中?”
“当然。”李云从微微昂首,一脸得色,“我魏军便不再受疫气困扰,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她不由抚掌大笑:“心向往之!”
突然,李云洲目光灼灼,定在她脸上:“到时,我陪阿姊一起去看大好河山,可好?”
“好,”拓跋月莞尔,神往不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没去过江那边呢。”
一条江流,隔开南北,也隔开了所谓的华与戎,但皇帝却说,他要混一戎华。
“其实,”拓跋月神色转黯,“我也只去过河西……”
二十年岁,她脚步不曾踏出平城、姑臧一步。荣辱系于一身,她哪儿也去不了。
李云洲却似未听见她的愁语,轻声念着“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不知念了几遍,脸颊泛起一丝酡色。
倏尔,他看向拓跋月的眼底,便蒙了一层水汽。
拓跋月哪知,李云洲满脑子都是“鱼戏莲叶间”,与他再叙了几句话,便让他回家去了。
等他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拓跋月方才重新踱回账房。
副主事阚骃,已在账房中呆了许久。
上任第一日,拓跋月先
把一干人聚于一堂,一一过眼。
之后,便与阚骃来账房查账。
官营金玉肆已二十余年,账房内,计簿堆积如山。其中,藏着多少坏账?
“阚副主事,”拓跋月踱过去,“可看出什么来?”
阚骃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发出“笃笃”声响:“我通览了一遍,金玉肆盈利渐少,这不合理。”
“或者,是因为开放了几家私营?”
大魏的金玉肆,起初只有官营,但在这十年里,也允许几个大户私营,对其征以重税。方才,李云洲送她的白玉簪,便出自“虞记”。
与官营相比,虞记的料子虽没那么好,但贵在样式新,因此在坊间名声鹊起。
“有这个可能,”阚骃颔首,转又蹙起眉来,“但国家怎会做亏本的买卖?开放私营之时,必然衡量过所征之税的多寡。”
道理没错。若是所征之税,不能填官营的缺,何必让人“分食”?
“其实,私营的大户,做的多是老百姓的买卖。达官贵人们,还是更喜在金玉肆买珠宝金玉。”
阚骃随意拣出一本计簿:“公主,您看,司会做得很细致,买家的名姓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