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溪默然。而千灯已经拢好披风,带上纸笔向他们走来。
“走吧。”她声音微哑,但迈出门槛的步伐却毫无迟疑。命运沉沉压在她的肩上,可她单薄的脊背却依旧挺直。
即使她知道自己要去直面的,是她眼睁睁看着时景宁被烧成焦尸的地方,可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不再畏惧。
昨日厨房起火之后,府中已有两顿没法做饭,今日早膳还是从街上买的。
府中上下这么多人,饮食是头等大事。更何况,过几日便是夫人出殡之日,届时吊唁的宾客众多,府中没了厨房,连招待客人的茶水酥酪都拿不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璇玑姑姑连夜与府中长史商议,租赁了隔壁人家空置院落,先借用厨房,把这段时间顶过去。
也因此千灯过去时,工人们已在清理厨房废墟,准备搬运木料过来了。
长安首富金家财大气粗,自然不缺人手,库房那边没有丢下,厨房这边又拉了一队人,准备先用木头把厨房框架搭起来,临时用板材弄个棚顶,把这阵子的忙碌顶过去。
见千灯过来,璎珞姑姑讲了临时厨房的规划,又忧愁地对千灯汇报,太子殿下所赠的那副九树金花还是没找到,现下库房已翻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看来应是当日没能与其他御赐物一起及时入库,被乱军劫走了。
千灯也只能安慰璎珞姑姑:“此事等有机会时,我找太子殿下说一说吧。毕竟丢失御赐之物虽是大事,但如今兵荒马乱的,哪个府中又能保证万无一失呢?”
“也只能这样了。”璎珞姑姑叹了口气,又指着金堂背影道,“金郎君真是为王府尽心尽力,县主也该当好好感谢他。”
千灯点了点头,向金堂所在的厨房废墟中走去。
走到断墙后,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
焦黑废墟之中,一袭白衣的晏蓬莱正站在时景宁殒身处念往生咒,只是神情恬静平和,看不出多少悲伤。
旁边商洛正抹着泪,蹲在废墟里面烧纸。
千灯不由想起那日在永阳坊,商洛也是如此抹着泪给于广陵烧纸,此时此刻,竟恍如昨日。
金堂过来随意帮着商洛烧了几张纸钱,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行了,时景宁会在地下感念你的,说不定还能保佑你成神童呢。”
商洛抽泣道:“上次、上次广陵哥也是这么突然就离我们去了,金堂哥,你说……景宁哥这次,是不是也被人害了啊?”
“没准,谁知道呢——反正要是坏人下手,县主一定会把凶手揪出来,帮时景宁报仇的。”
“呜呜……景宁哥这么好,从来都与人为善,为什么坏人要对他下手啊?”
“切,小屁孩你傻不傻啊?”金堂翻他一个白眼,“死掉的才是好的,活着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商洛呆呆看着他,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跟我抢县主的,都不是好人。”金堂随手丢着纸钱,意味深长道,“现在我就希望啊,时景宁的死不是意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你说呢?”
商洛傻了眼,连哭都忘了,喃喃问:“金堂哥,你是觉得……害死景宁哥的是、是和我们一起的候选郎君?”
“那我怎么知道?大理寺的人不是来勘察了,说是意外嘛。”
“那……那如果不是意外,害死景宁哥的人,一定是那个杨槐江!”
“我倒觉得,最好不是他。”金堂拍拍飘到自己身上的纸灰,“你想啊,县主摆明了讨厌他,他就算硬挤进后院,又有什么机会蹦跶?但如果是其他人——那我岂不是又少一个对手?”
商洛白着一张小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旁边一声冷笑,随即凌天水那冷且沉的声音传了过来:“金郎君,昨日我们还分食了时景宁做的冬至馄饨(注:唐朝冬至与除夕吃馄饨),你好像也没少吃吧?”
“吃就吃了,你以为他是做给咱们吃?还不是为了讨好县主……”金堂说到这里,一转头看见千灯就在旁边,顿时脸色微变,后面的话便卡在了喉咙中。
千灯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定在了断墙处尚存的时景宁遗体痕迹上,许久不动。
金堂心下慌乱,他最近为王府这忙里忙外的功劳苦劳,原本想着能讨一讨县主欢心的,但如今,怕是都要因为自己这几句话,化为泡影了。
他想要解释,张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而千灯已转头问晏蓬莱:“昨日那场大火,其他郎君都过来相帮了,唯有晏郎君未曾现身?”
“昨日前院救火时,我隐约听到了声音,本想去看看,但起了一卦后发现,下艮上乾,是为遁卦。”晏蓬莱神情恬淡道,“君子消渐,小人势大,非力挽所能为,因此我便打消了念头,继续待在后院清修了。”
千灯素知晏蓬莱这个太卜署丞,一贯静心修道,不理凡俗。而且他素有洁癖,不染尘垢,若是他当时不顾灰烬跑来救火,那反倒才是奇事了。
见千灯默然,晏蓬莱又道:“我观时郎君骨相微淡,命格单薄,这一世注定是早逝之相。还望县主不要太过悲伤惋惜,皆是命中注定罢了,他来生定会福寿绵长,一世欢喜的。”
这世间罕见的郎君容颜昳丽,说的话却冷淡如此,当真是池上芙蓉净少情。
千灯默然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第二十六章 迷药
崔扶风已从后院过来,询问道:“县主这边,可有什么发现么?”
千灯回头示意孟兰溪:“我想着现场有打碎的药罐,因此请了孟郎君过来,查看下是什么药。”
一听到“药”这个字,商洛顿时手一颤,手中的纸钱全都撒了出去。
千灯瞥了他一眼,难免想起昨晚起火时,他也曾神情有异。
她提起裙裾走入火场,在屏退其他人时,示意商洛先留下:“商洛,你先等一等。”
商洛心惊胆战地停下了脚步,站在残垣中不敢动弹。
烈火焚烧中,药渣早已成了灰烬,塌朽的焦黑梁柱虽已被抬走,地上依旧狼藉不堪,药渣与各式灰烬混合在一起,颇为杂乱。
孟兰溪一身白衣清朗明净,在废墟中细细寻找着药渣。现场有两个药罐,他先查看药包裹好的那一份,沉吟抬头看向商洛。
商洛缩着身躯,惊恐慌乱之下小脸刷白,根本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崔扶风一看便知道他们有问题,沉声问:“这药是从何而来,孟郎君可知晓底细?”
孟兰溪拨开聚成团的药渣,说道:“这药我虽没经手,但看着里面所有的药材,正是我前日刚开的一张药方。”
“是什么药方,治什么病?”
孟兰溪却不回答,只朝着商洛问:“你说呢?”
几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在商洛身上。
他慌了手脚,倒退了一步,看看被烧成炭灰的药渣又看看千灯,眼圈一红,眼泪忍不住又涌了出来:“是……是兰溪哥前日给我写的药方,我去抓了药,交给了景宁哥……”
凌天水不耐烦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直接道:“从头开始,你详详细细把前日的事情说一遍,不得隐瞒遗漏任何事!”
商洛被他一喝,又急又怕,反倒竹筒子倒豆般,一股脑儿就冲口而出了:“就是、就是杨槐江进入县主夫婿候选那一日,我从琉璃姐姐那儿得知,杨槐江他欺负县主又欺负府中侍女,甚至还……还混迹勾栏瓦肆,是个十足坏人!”
这些事,千灯三人自然都清楚,孟兰溪虽然不知,但在后院的郎君,又有哪个对杨槐江有好感?
“我当时很生气,还很难过……县主姐姐这么好,可是杨槐江那个混蛋,一进府就耀武扬威,还说要把我们都赶出去!我不要回家,我、我真的想留在县主的身边……”
见他一边抽泣一边招认,崔扶风看了看孟兰溪,缓声问:“然后你就找孟兰溪,想要害杨槐江?”
商洛抹泪道:“我讨厌杨槐江,可他是县主亲戚,他娘还是县主的姨母,说不定县主看在亲戚情分上,真的选了杨槐江呢?我……我就想,他不是被县主抽得脸上带伤嘛,可县主匆忙择婿是因为,夫人马上要出殡,就算他胜算再大,县主应该也不会放着后院这么多郎君,让一个满脸是伤的人替夫人执魂帛发引丧仪吧?”
崔扶风心下了然:“这么说,这些药渣,是不利伤口的药物?”
孟兰溪点头,说道:“那日商洛来找我,确是这般说的。”
“兰溪哥,我知道你通晓药理,我有个朋友啊,他……他最近受伤了,不过疤痕不深也不大,应该过几天就会结痂恢复了,我就想帮他问问,有什么东西会让伤口溃烂啊?”
听商洛提出这奇怪的问题,正在给兔子添食水的孟兰溪有些诧异:“伤口溃烂的东西?”
“对,就是……我的意思是,我朋友身上要是留下了横七竖八的伤疤,那该多难看啊,尤其是一年半载好不起来的,皮肤都烂了的那种,谁家姑娘也不愿嫁给他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