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们心中惶恐思忖这气势迫人的男人是谁、来干什么时,却见他取过了马上一个小藤箱,大步走向了停在亭子中的那具尸体——
原来竟是过来验尸的仵作。
初夏水温已高,这尸身在水中浸泡多日,白布掩盖不住明显膨胀的躯体,更盖不住中人欲呕的腐臭味。
凌天水打开箱笼,回头见千灯与崔扶风过来了,便取出面罩分给他们,示意他们一个记录一个打下手,开始检验尸身。
见他无比自然地支使零陵县主和大理寺少卿,周围人都是面面相觑,更觉此人怪异。
掀开白布一看,下方的尸体早已腐败膨胀。腹部高高鼓起,面容惨白肿胀,眼睛与舌头暴突在外,加上全身腐肉溃烂后被螺鳖鱼蟹啃食,就跟一大坨烂肉般摊在地上,早已辨认不出本来面目。
还好,更糟糕的尸体状况他也不是没见过,因此凌天水只皱了皱眉,便示意千灯记录验尸档。
“验:死者男,生前身量中等,身长约五尺六寸。牙齿洁白整齐,头发乌黑润泽,生前康健。年岁约二十许。死亡时间约三至五日间。”
基本情况判定后,他又查看死者的脖颈处——此处皮肤血肉被鱼蟹啃咬掉了大片,喉管已经暴露,倒是替他省事了。
顺着破口切开,他解开脏污凌乱的衣服,一路向下翻看食道至胃肠,道:“死因,中毒后落水而亡。”
崔扶风有些诧异:“溺水前还中毒了?”
“临死前还能扶着光滑的船身留下血书的人,显然是通水性的。但因为中毒导致意识昏沉、四肢痉挛,所以无法自救,最终在水中溺亡。”
千灯问:“可以确定这就是在船上留下血书的人吗?”
“基本上可以确定。死者手上皮肤虽然被水泡得肿胀,但依然残留曾在硬物上刮擦拉扯的痕迹。”凌天水说着,抬手向着旁边的船指了指,“那血字的斜下方,有船身翘起的木棱,上面残留着血迹。显然是死者的手在写字最后脱力下垂,手指挂到了那尖锐的尖端上,割出了这般的痕迹。”
崔扶风查看着尸身上勉强可辨的痕迹,再去对比了血字旁边木棱上的血痕,确实吻合。
“另外,那血字写得歪斜潦草,显然当时他已濒临昏迷,四肢麻木,无法控制身体。而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痕迹,皮肤溃破处多是小擦伤或者鱼虾噬咬造成,那么他手上用来写字的,应该就是当时吐出来的血——显然,中的毒必定是急性剧毒,大致判断为乌头之类。”
旁边大理寺的衙役立即应道:“小人在衙门专验医理,看毒发症状与体内情况,应属乌头无疑。”
凌天水颔首,戴着薄皮手套的指尖捻了捻尸身上的衣服,说:“死者身着单衣,这衣料……不知是麻还是绸,但未下水前应为竹青色。另外,他身上没有操劳痕迹,既然会写字、穿青衣,生前应该是个读书学子——只是这料子不知贵贱,看不出家境如何。”
千灯一一记下,仔细看了看死者的衣服,说:“看着像是丝麻混纺的,但我也不太清楚,待会儿找人去布庄问问吧。”
凌天水查看完双手,又去检查死者双脚,捏了捏左足后,略一扬眉,剖开皮肉查看了下他的胫骨。
“尸体左脚有摔断又接好愈合的痕迹,大夫的医术还算不错,但行动应当稍有影响。按照骨缝附近的情况来推断,这个伤口应当是去年造成的——距今差不多八九个月左右。”
崔扶风道:“如此说来,死者的身份不难确定。二十左右,身高五尺六寸,去年夏秋之际伤过腿、愈后行动有些微不便的青年学子。再加上身上的衣服,可以直接张榜让家人过来认尸了。”
千灯心下也肯定他们的看法。这人虽然面目已经无法辨认,但身份线索清晰,只要查明身份,到时立刻便知与她究竟有何仇怨了。
凌天水查验完尸身,正将衣服重新套上掩好之时,忽听到轻微的“叮”一声。
他抬手一捏,死者衣服袖袋中藏着一个坚硬的金属东西。
因袖袋隐秘牢固,那东西在水下居然未曾遗失,与地面相碰发出了声响。
他翻开袖袋,取出那个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枚精巧的银制小签,二指宽,三寸长,以七瓣莲花为头,下面是窄窄的签身,用金丝錾刻着吹箫引凤图样。
崔扶风对这东西无比熟悉,皱眉低声道:“这是礼部为县主择婿特制的引凤签!”
第三章 引凤签
凌天水没有参加过最早的遴选仪式,面露询问之色:“引凤签?”
“对,当时我在礼部任员外郎,这花式是我亲手选定的,内局在县主遴选前几日赶制好,分发给最终入选县主夫婿行列的十位郎君,一为贺喜、二为入昌化王府的凭据。”
说着,他也不嫌弃这是尸体上的东西,拿过来仔细查看,确定道:“就是当时的引凤签无疑。”
千灯自然也认出来了,问:“一共制了几枚?”
“就十枚,一枚也没多的。当日所有郎君持它入府,我在考核时一一亲自验看,无一例外。”
如此看来,此人的身份更好确认了。
“先查看一下所有郎君的银签,看看究竟谁遗失了此物;然后调查三五日前曾与府中某位候选人有过接触、左脚不良于行的青年学子,立即可知。”
对千灯的判断,他们皆无异议。
凌天水收拾好验尸工具,再度勘探现场,以求确定死者准确的死亡时间。
崔扶风则详加问询船老大与水手们,得到了一致的口供——
他们于五日前接到太子可能来巡查的消息,又知道自己的船会停在靠岸第一排,因此四天前清理过船身的藻荇螺蚌,仔细刷洗了一遍。
“绝对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如果当时船身已留下那些血迹,我们肯定刷洗掉了!”
而紧挨着的另一艘船上的舵工则表示,他们的船是三日前的凌晨到的,当时借着天光,他好像瞥到船身上有什么痕迹,但因为天色太暗,而他们跑船的又哪里识字,所以瞄了一眼就靠过去了,也因此将那艘船身挡住,船身血字一直不曾被人看见。
直至太子过来巡查,原先挤在水面的船重划排列,才让那几个字又显露了出来。
“如此说来,血字出现的时间,就在三天前的夜间,那么留血书的人死亡时间,也可以确定就在那一夜。”
“三天前……四月廿五。”千灯若有所思,“也是我祖父的诞辰。”
崔扶风颔首:“对,那一日,太子亲自下降昌化王府祭拜,除了凌天水在外执行军务外,府中郎君们都告假候在王府,我们所有人都在。”
回去的路上,千灯让崔扶风与凌天水先回府去收其他郎君的引凤签,自己则转道商宅,去探望了一下商洛。
小院中绿树荫浓,青梅正长到鹌鹑蛋大小。商洛已经不需下人搀扶,正一瘸一拐走到树下,抬手去碰枝头的梅子。
可惜他的脚还无法用力,既没法踮高,更无法蹦跳,总是离那梅子差了两三寸。
就在他郁闷地叫出来之际,那梅枝忽然被人压低,青梅刚好送到了他的指尖,让他一把就握住了。
他诧异地转头看去,正看见千灯朝他微笑的面容。
暮春初夏的阳光自绿荫间隙筛下,浅碧光晕在她脸颊上动荡摇曳,与他心口涌动的血潮一般起落无序。
“县主!”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站立不稳的身子因为欢喜激动而不由自主倒向了她。
千灯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身旁商家的下人也赶紧上来搀扶。
商母听到通报,急急从内堂迎出来,查看儿子的双足。
千灯询问商洛如今的恢复情况,商母说情况倒是不错,尤其崔少卿帮忙请了各地名医来给商洛看诊后,效果颇佳,如今不必下人搀扶,也不需借助拐杖已可缓慢行走了,只是步伐尚不太稳健,还需慢慢恢复。
听到此处千灯也是满怀欣慰,道:“月初廖医姑帮小洛复诊后,也跟我说过,小洛的情况比她之前估计的要好许多。只要不急不躁慢慢复健,三五年内应能行走如常人,不会留下太大伤残。”
商母欢喜点头,眼泛泪花,直念无量寿佛。
商洛坐在榻上,开开心心地揪住千灯的衣袖,问:“那,县主,我痊愈后是不是就可以回王府啦?”
商母脸色都变了,赶紧看向千灯,面露恳求之色。
其实无须她示意,千灯也不会让商洛再回到自己那暗藏杀机的后院:“不行,你太着急回去,要是耽误了治疗,岂不追悔莫及?还是安心等痊愈后再回去吧。”
商洛委屈地扁扁嘴:“好吧,那县主姐姐再等我一下。”
千灯与他们喝了盏茶,说明来意:“更何况,这两日我身边又出了些事,如今街巷应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我正在查证中——对了,你去年应选之时所持的引凤签,可在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