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呀,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不会丢的!”商洛倚在榻上,指了指床头的柜子,说,“就在里边。”
商母起身拉开柜门,找出里面一个沉香木盒,捧到千灯面前,将盒盖推开。
七瓣莲花纹引凤签妥帖地放置在红绒布上,并无任何异常。
千灯将它执起,指尖在金丝錾刻的吹箫引凤图案上轻轻抚过。
这精巧美好的花纹,赋予每位郎君与她的未来可能,但也掀起了血雨腥风、万丈狂澜,无论是良善的、恶劣的、存心的、无辜的,都被席卷入其中,无人可以幸免——
也包括,她的至亲,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商洛的引凤签未曾遗失,还在身边。”
千灯回到王府,与二人碰头,传达了一下,顺便也说了说他恢复良好的喜讯。
他们二人在王府后院动作更为迅速,早已将每个人的银签都取过来了。
“王府后院如今有七人,其中,我们与鸣鹫是后来的,并无此物。这是纪麟游、薛昔阳、孟兰溪、金堂所持的引凤签,都在他们身边。”
千灯确认过那四枚引凤签后,轻出一口气:“如此说来,后院如今七位郎君的嫌疑基本都可以排除。”
因为,出事的四月廿五日,是昌化王的诞辰,太子亲至王府,代表朝廷抚恤拜祭。
一贯冷寂的昌化王府,久违地开了一场夜宴。
虽然千灯尚在孝期,但太子亲临,礼不可废。十二冷碟、二十四糕点、三十六肴馔、七十二素蒸音声部,看菜香果、器皿丝竹,一应仪式都得到位,不可疏忽。
府中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就连在宫中见识过无数大场面的璇玑姑姑,操持这一场宴席也是累得够呛,至今还没缓过来。
所以,当日除了公干外出的凌天水,其余六位郎君都在府中,午后觐见了太子,又与千灯一起陪同夜宴,并无任何人出过府门。
第四章 旧人
那一日昌化王府把守严密,王府侍卫与东宫侍卫一同戒严,府中人绝未出门,而府外也绝无人能进入。
太子离去时已是入夜宵禁,府门关闭紧锁,再不可能有人进出。
按照如此断定,一来,后院众人的引凤签都在,所以死者身上的肯定不属于他们所有;二来,乌头之毒发作迅速,难以潜藏,所以死者中毒定是在当日无疑。可那日所有郎君都在王府中,寸步未离,任何人都没有杀人的时机。
“看来,凶手身上携带的引凤签,还须着落在当时入选的其他六人身上。”
崔扶风心思缜密,早已遣人去礼部库房调了存物过来。
引凤签为内局所制、朝廷颁赐,在县主候选夫婿出事之时,依律自然是要收归礼部库房的。
不多时,库房中送来了一个小匣,里面装的,是四枚引凤签。
最后放进去的那枚,犹带血迹,属于晏蓬莱。
他从司天台一跃而下时,鲜血浸透了蹀躞带上千灯送给他的烟云隐鹤银香囊,也浸染了与香囊系于一起的引凤签。
尚存火燎痕迹的,是属于时景宁的那一枚。
在他毁容死遁之时,将这引凤签连同衣服一起换给了杨槐江,一把大火烧毁了尸身,也熏黑了金丝银签。
錾刻图案中隐约有泥污痕迹的,是于广陵的引凤签。
书库夹道的污水坑带走了他,也让引凤签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污渍。
只有最早被收回的那枚反倒最干净,那是南禺的。
他被剥夺了候选资格,流放三千里,因此择婿信物被收归了礼部。
十枚引凤签,九枚已确定了归属。所以出现在那具尸身上的,只可能属于那个人……
千灯的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苏云中。”
他罪行暴露时,正值乱军肆虐,忙乱中疏忽了此事,未曾将他身上的引凤签给取回来。
而在押解回城的途中,他不知是意图逃跑、还是因良心谴责而寻求解脱,摔下了险峻山崖,至今尸骨无寻。
“凌司阶,你说那具尸身左腿上,有去年八九月左右受伤骨折的痕迹?”
凌天水确定道:“从腿骨断裂旧线和断端的骨痂来看,具体时间虽不能确定,但骨折时间应该在七八个月前——与苏云中失踪的时间大略对得上。”
崔扶风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向千灯:“县主认为,那具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是坠崖后逃脱的苏云中,腿伤便是在逃跑时留下的?”
“不无可能,不知你们觉得呢?”
凌天水未曾深入了解此事,便问:“苏云中当时是谁押解回长安的,途中如何出事?”
崔扶风道:“当时兵难骤起,陛下避乱奉天,朝廷群龙无首,哪有法司衙役?而我身受重伤亦无法担任此事,最后是临时借调了太子身边的几个侍卫,让他们探路回城之时,顺便将苏云中押解过去——我记得领头的正是韦灃阳。”
韦灃阳当时是太子亲卫,兵乱中他护卫太子有功,大乱后人事急剧变动,他被提拔为东宫左卫府率,如今已然是太子身边的重要人物之一了。
“一来苏云中是临时交付给他的,二来他接的任务是探路而不是押解,因此苏云中畏罪自尽,他自然不受追责。更何况那时局势混乱,哪有空花费人力去寻找逃犯尸身?后来我到了大理寺,也曾派人去查看过苏云中出事处,但那边人称十八盘、鬼断肠,正是山势最险恶之处,摔下悬崖峭壁必死无疑,下方又多是虎狼,委实不可能找到了。”
凌天水思忖道:“所以,消失在山崖下的苏云中,确有可能并未丧命,而是摔断了腿后,逃得了一条性命。”
可若是如此,他既然侥幸逃脱,本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才对,为何特意选在太子巡视之时,在船身上留下血书?
千灯道:“如今最重要的,是确定那具无名尸的身份,才能展开后续调查。我们在这边猜测,怕是很难有结论。”
“长安郊外虽然大多荒僻,但若有人潜藏了八个月,绝不可能毫无痕迹。”凌天水是行动派,当即起身道,“我去调一下周边地图,制定一个详细的搜查范围,看是否能找到些痕迹。”
崔扶风亦道:“那我去找韦灃阳,详细问询一下当时押解苏云中的过程,理一下线索看看。”
千灯颔首,又嘱咐道:“我感觉此事另有深重内幕。苏云中是杀害我娘的凶手,但严格算来又不全是。我怀疑,他可能是发现了我们所未察的内幕,所以才回到京城,想要揭露真凶洗清冤屈,却被人率先下手,而且嫁祸予我。”
“县主如此猜测不无道理。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杞国夫人薨逝他是首恶,而且他当时已伏法认罪,如今回来诬陷县主,委实于理不合。”
凌天水则道:“未尝不是好事。既然牵出苏云中,那么夫人当初遇害的真凶显然已无法潜藏,我们循此线索查下去,定能尽快查获真相,以慰夫人在天之灵。”
千灯点头,只是时隔八月,当初母亲离去的痛苦又再度笼罩于她身上,窒息感让她张大口竭力呼吸着,用尽平生气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此事关系重大,我再理一下头绪,和你们一起去。”
颤抖的手拉开书房密柜的抽屉,千灯将放置在里面的案卷取出来,把这一路来自己所寻觅到的一切,重新翻看整理。
那支深插入胸口的箭;那些开棺后腐朽的血肉;那道骨殖上划刻的锐痕……
福伯莫名的枉死、留下的焦痕碎纸;时景宁临去之时伴随鲜血涌出的“井栏”二字;晏蓬莱说,切莫忘了杞国夫人临终遗言,你一定要选择她为你指定的人……
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那仿佛要呼啸而来、倾泻而下的真相,这一次她是否真的能直面真凶,狠狠抗击所有如水鬼般纠缠她的无解噩梦,最终找到那比她生命更为重要的答案?
第五章 松柏
韦灃阳是太子身边人,素知殿下对零陵县主不一样,因此千灯与崔扶风过来问询,他便放下了手头闲事,寻了几个当日士卒,亲自与他们出了长安城,向苏云中出事的地方行去。
十八盘,鬼断肠,在断崖最凶险之处,偏偏有一片开阔地,旁边还有小小流泉,适合行人在心惊胆战之际休息片刻。
韦灃阳在最高的峡谷处勒马停下,指着下方险峻深谷,详细解说:“当日我奉命探路,也顺便押解犯人——叫苏云中对吧?途中走到此处,大伙儿都乏累了,便停下来歇息。因苏云中一路颇为安静,所以我们便将他绑在那边树上,大伙儿在旁边取水歇息。谁知他趁我们不备,不知何时偷偷挣开了脚上绳索,钻进灌木丛便要逃跑。我们一见赶紧跑去阻拦,谁知穿过面前这片灌木……”
说着,韦灃阳抬手拨开面前的灌木丛。
悬崖旁边是山壁,这片灌木连接山壁,看来应当是长满树木的缓坡,可谁知树丛一拨开,才知道原来山壁削薄,根本没有延伸下去,这边树丛后就是悬崖峭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