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一步追到此处,险险踏空,若不是身旁士卒及时拉住我,恐怕我也随着他栽下去,现今也不知如何了。”韦灃阳说着,望向下方险峻绝壁,兀自心有余悸,“而苏云中在胡乱逃窜之中,哪里收得住脚,早已滚下山去,只听到他的惊呼声越来越远,然后猝然中断,我们都觉得是摔断脖颈了,必死无疑。”
当日随同押送的士卒们皆是点头,表示韦灃阳记忆无误:“这种地方摔下去,绝无生还之理,我们又另有任务,哪会冒险下去查看呢?”
“对啊,寻常人从此经过还要小心,那苏云中还绑着手,慌乱逃窜坠崖,想来必死无疑了!”
韦灃阳也不甚在意:“当时我另有责任在身,无法下去搜寻,不知后来法司找到尸身结案了吗?”
崔扶风道:“大理寺接手此案后,曾派人下去搜寻过,但时隔太久,没有寻到踪迹。”
凌天水查看着灌木后的绝壁,抬头一望,见千灯伫立于绝壁风口,天风烈烈,她衣袂飘飞,纤薄的身影似要随风而去。
历遍万千坎坷的他,心口不知为何微微颤动。他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一把拉住:“小心点。”
“没事,我只是看到了……”千灯却未曾挪动脚步,指向下方的山峦,“你看,是我父祖的山陵。”
春夏视野清透,昌化王陵掩映于远山松柏之中,隐约在望。
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待查完苏云中坠崖处后,几人便先从盘山道下山,去了山陵祭拜。
在享殿上完香,千灯走到后方查看陵园。
松柏青青,长风阵阵,正值松花盛开之际,花粉弥漫于空中,如同淡黄色的烟雾弥漫。
千灯只觉得自己心头也尽是拨不开的迷雾。
刑部初审、大理寺复审,都是判定苏云中为亲妹报仇,半夜趁乱行凶,误杀杞国夫人;随即为掩盖罪行杀害了田庄管家福伯,罪行暴露之后被擒,在押解回京时企图脱逃,失足坠崖,尸骨无寻。
甚至,这真相还是她自己亲自探索得出的。
可,原本已板上钉钉的案子,因为母亲遗体上的痕迹而隐现了其他内幕。如今因为重新出现的苏云中的引凤签和那具留下血书的尸体,他死亡的真相,也不再单纯。
旁边传来嘈杂声音,打断了千灯纷繁混乱的思绪。
她回头看去,洇墨般弥漫的松花粉中,许多百姓正拿了篮子袋子过来采摘松花,回家做糕团吃。
老人们攀折花枝,孩子们欢笑阵阵,令这山陵平添一份喧闹。
“别吵,别弄!山陵净地,你们这般闹哄哄的成何体统!”花粉烟雾中传来金堂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花粉淡去,千灯一眼看见金堂带着一群工人模样的汉子,正在驱赶来收花粉的人。
“金郎君,不必阻拦。”千灯快步走到松树下,出声止住了他,“这也是好事,我祖父生前喜欢热闹,泉下有知必定也会欢喜的,尽可随他们。”
“县主,你也过来了?”金堂看见她,赶紧拂去身上的花粉,让手下人住了手,“可是他们摘松花的时候,毁坏了好多树枝啊!”
“不会了不会了,老朽刚刚是用劲儿太大了,一定小心点!”被驱赶的老头赶紧保证。
“那不许用剪刀,只许用手掰,不然松枝遇铁容易枯萎!”金堂一本正经训斥着。
旁边守卫山陵的老兵们帮忙扛过金家工人们带来的松树苗,对千灯道:“金郎君真是上心,最近来了好几趟了。”
千灯随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才想起原委。
郜国公主当初陷害她,被罚替昌化王陵栽种百棵松柏,但冬日寒冷,树木难以成活,而郜国公主府圈地挖坑不久,便已覆灭。
如今正值四五月间,是移种松树的最好时间,金堂便领着家中工人,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烂尾工程,所以这些时日都在这边种树。
难怪这个白白嫩嫩的首富之子,这些日子看着有些黑瘦了,想来是常跑这边查看种树事宜,遭受风吹日晒了。
千灯心下感动,见他那身石青底银线联珠团花纹圆领袍上沾染了大片花粉,格外醒目,便抬手帮他轻拂衣袖,“辛苦金郎君了,替我忙完府中事情,又要照顾山陵之事。”
“能为老王爷和世子聊尽绵薄之力,是我的福分!”金堂拍着胸脯,容光焕发,又邀请县主查看自己这段时日忙碌的成果。
新移栽的松柏大小齐整,棵棵都有碗口粗细,长势良好。新嫩的针叶簇簇绽放,在日光下生机盎然。
金堂骄傲地挺起胸膛,接受完大家的夸赞,又眉飞色舞地引领他们穿过松树林,来到前方开阔平地。
春夏之交,平坦草地上绿草如茵,条条鲜花小径组成曲径,在草坪上曲折蜿蜒,与流经此处的清泉相映成趣,鲜艳亮眼。
“这边是王陵边缘了,我见荒废着不好看,所以让人播撒了花种,养了一片花海小径出来。”金堂带着神秘的笑意,邀请千灯入小径漫步,“县主以后过来时,也可以在这边散散心,我想王爷、王妃和世子、夫人都会希望看到县主开开心心的模样。”
千灯自然不会拂他好意,便招呼众人顺着盛开鲜花的路径在花海中漫步了片刻。
流水小径边种满了丰花多季的花卉,石竹菖蒲凤仙花,各色鲜明花朵在碧草中格外灿烂,一扫松林幽深之感。
金堂得意忘形,可一群人在里面绕来绕去,却不由皱起眉来。
这小径花团锦簇,里面弯弯绕绕不说,还有好些回转往复的交叉和杂乱无章的断头路,曲曲折折连在一起,差点让人迷路。
“金郎君,你这花径的想法确实不错,就是道路设计得不太行。”其他人都不好意思批评,但韦灃阳身份不同,又是军中粗人,大大咧咧道,“这曲曲绕绕的,还要看不少重复的单调景色,我看还不如一条直道好。”
“虽然如此,但这可是我自己设计的、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条花径。”金堂信心满满,毫不在意他人的意见,“别人不说,县主肯定知道我的心意!”
第六章 蓝秀容
千灯虽觉花径杂乱无章,但也不便拂他的兴头,应道:“这条花径虽有些杂乱,但也算是自然野趣吧。”
金堂得了她的赞许,眼睛大亮,乐不可支地引众人出了花径,又一击掌。
金家的仆人早已设下炉子,取了花粉和糯米粉,现蒸松花糕。
长安首富家中奴仆惯常伺候外出,山野之中飞快撑起锦缎,搭好凉棚,四周围上纱罗,遮蔽泥尘也免得闲人窥探县主行迹。
日光半障,凉风习习中,金家仆从鱼贯捧上各色饮食、糕点果品。五色糕点精巧细致,比之时景宁的手艺也差不太远,更有长安此时罕见的桃杏和樱桃青梅,浇上酥酪蜂蜜,奉送到每个人手中。
这些早熟的果子都是从骊山边引温泉种植的,所以会比别的地方要更早开花结果。看似平常的小东西,委实珍贵。
韦灃阳啧啧称赞:“不愧是长安首富,应有尽有,万事不求人啊!”
“哪里……其实也有些事我想求县主的。”金堂看看千灯带来的府中侍卫,一边挠头笑着,一边有些迟疑。
千灯便道:“金郎君有事尽管开口,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家里的事……”金堂让仆从先伺候韦灃阳到旁边休息,然后才迟疑对千灯开口道,“我七婶前两日去寺庙上香,被郊外残留的乱兵劫走了,应该就在近旁。县主既然带了府中侍卫过来,我想能否顺便请他们到山中找一找,只要肯去帮忙的,金家定会重谢。”
去年的乱兵虽然已经败了,但长安郊外深林幽谷,残留着好几拨兵匪难以清理,千灯倒也有耳闻。
她有些诧异:“既然出事了,怎么不尽快报官寻找?”
金堂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因为……我七婶这事,不太好说。”
见他这模样,三人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你先将情况详细讲一讲,或许有利于我们寻人。”
金堂揪着自己镶珠金冠上的垂带,犹豫道:“我七叔七婶自小定亲,七婶家姓蓝,本来也是行商的。但后来她家得罪了豪强,无奈举家迁移,门庭就此败落,等老人去世后,节礼也维持不起了,断了好多年音讯。”
这道理自然人人都懂。寻常人家与长安首富结亲哪有那么容易。逢年过节,金家送去黄金锞,对方也得还以白玉璧,维持不起便得借故躲避,总不能倾家荡产来维持这份体面。
“十年前,我七叔意外坠马去世,才二十四五,尚未婚配。他是我祖父的老来子,老人家心疼七叔,因无后不能进祖坟,就想替他弄门阴亲过继个孩子,想起当初那个指腹为婚的蓝家女,就遣人去问了问,看是否已另许他人了。”
结果金家人去了那边一看,蓝家境况相当潦倒,不肖子孙经营不善连祖宅都抵押了,家中日日被债主堵门,一家人简直没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