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与金堂七叔结过亲的姑娘叫蓝秀容,虽然是女子,但挺能干也有主见,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操持着族中仅剩的两三个小铺子,才让家中东挪西借勉强维持生活。
但金家的消息一传到,原本仰赖她生活的家人们听到金家愿意出的彩礼钱,个个眼都红了。
三天两头债主上门的日子委实没法过,先把这个老姑娘打发出去,发一笔横财再说。
蓝家的叔伯们跪在蓝秀容面前哀求,连同她父母一起痛哭流涕,求她救救全家老少。最后金家的万贯聘礼送入蓝家,蓝秀容割发与族中断绝关系,抱着灵位嫁入长安,成为了金堂的七婶。
千灯微微皱眉,一言不发。
金堂看看县主脸色,忙解释道:“不过我七婶进门后,我家也没亏待她。族中将七叔名下的产业给了她一半,送了套清净的宅子安置她,又给她过继了一个远房的孩子养在膝下。她这十年来生活也算不错的,逢年过节与我们来往时,我看她精神都挺好。”
确实是安置得不错,只是……千灯默然想,这不错的人生,是埋葬了她一辈子换来的。
“原本日子一向安静,可兵乱过后,听说她开始频繁出城去仙游寺烧香。直到前些时日,七婶在寺庙烧完香,一转眼便离开了下人们的眼。当时随行的人将后山搜寻了好几遍,都不见人影,才赶紧回来告知族老们。
“我家派人在附近打听下落,结果还真有猎户看到过她的踪迹,说是见到一位身穿绸衣的夫人和一个看来匪气彪悍的男人在山中结伴出现,像是乱军残余劫持了良家女子。但那妇人与乱兵举止又甚是亲密,让猎户心下觉得怪异,才暗自在树丛后多看了几眼,记住了他们的模样。”
千灯略一沉吟,便问:“去你七婶的宅子看过了吗?”
金堂叹了口气,说:“昨日去看过了,果然贵重的东西和金银都已不见了,想必是她每次上香时陆陆续续夹带过去了。”
这么说,就是她与乱兵有了私情,卷了细软私奔了。
若是报官,一则金家名声受损,二则衙役未必能对付得了乱兵。可若是报军中处理,万一被指金家人与乱兵勾结,绝难善了,全族都难免被牵连。
所以他们思前想后,若能向县主借一队府兵过去是最好的,尽量将此事化小处理,私底下将人带回来算了。
但听金堂说了情况后,千灯却有些为难:“说起来,王府侍卫多是我父祖当初精心挑选的,又按律配备弓马,收拾一小撮乱兵确实不难,只是……”
“只是,这无头账,县主怕是不好管。”凌天水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
千灯默然。毕竟,她并不了解蓝秀容的境遇,她嫁入金家也是情势可悯,万一因为出动了昌化王府兵力,导致她迫于压力而屈服,岂不是对不住她?
崔扶风亦道:“郜国公主死后,朝中尚有残余盯着昌化王府,今日漕渠上还有大事闹到了太子跟前。县主私下派兵帮你去收拾乱军虽是小事,但朝中若有人胡乱攀扯,怕又是一场风波。”
“啊?那……那就算了。”金堂虽然不懂朝堂政事,但一听可能会给县主惹上麻烦,赶紧摆手道,“那县主别管这事了,我家多组织几批人手过去再看看。实在不行,我七婶跑就跑了,就当没这回事了。”
“急什么,县主不方便派人去,我方便。”凌天水指指不远处神策军驻地,“我手下闲着的兄弟们多了,这几个月都在端残兵,知道有这立功的时机,谁不争前恐后?”
金堂有些惊喜:“真的?那得劳烦凌司阶了!”
千灯叮嘱凌天水:“让手下人留心点,先问清了情况再说。”
凌天水朝她一颔首,起身之际金堂也赶紧跟上:“凌司阶,我怕士兵们剿匪时下手没个轻重,误伤了我七婶,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等问明情况兄弟们再动手。”
第七章 旧部
等他们离开后,千灯给父祖再上了一炷香,离开时又嘱咐老兵们,之前几场暴雨,后方山洪好像垮了一些山体,让好生查一查陵园的排水沟。
守陵的马校尉连声答应,送她出山陵时,看看北衙禁军方向,欲言又止。
千灯看他这明显是暗示自己的模样,便回身又到享殿内,低声询问马校尉:“怎么了?”
“适才那位气度凛然,比其他人都要高一头的,可是北衙神策军那位凌司阶?”
千灯点头,随口道:“对,也是御林军录事纪麟游的表哥。”
马校尉点头,迟疑片刻又说:“这事……也许是我老头多嘴了,就是当年与我同在老王爷麾下的伙计老魏,年前说他儿子可能候补神策军,负责筛选的人正是这位凌司阶。因想着凌司阶与县主关系匪浅,而我又忝居山陵卫司,因此当时请我去作保,送他儿子去应试……”
神策军是要害部门,皇帝近卫,要进去自然需要可靠之人担保。
到了北衙禁军后,凌天水知晓他父亲本是昌化王麾下后,原本威压十足的人倒也略略颔首,小魏在比试环节亦算顺利,当时家人都以为稳妥了。
谁知最后送上了名册,本该当场点名录取之时,凌天水翻过他的大致情况后,目光忽然沉冷下来。
他一言不发,将卷宗合上,搁下已经蘸了墨准备点取的笔,示意要再斟酌一下,他们可以回去等待消息。
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前些日子几个老伙计凑在一起说起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为何此事不成,最终是英叔一拍大腿,让他将那份卷宗拿出来看看。
等卷宗一摊开,英叔指着上面老姚的履历,说道:“果然,十八年前,你随同老王爷镇守过黄沙谷,而后在此战结束,便离队回乡了!”
千灯听着马校尉的讲述,只觉诧异又古怪。
黄沙谷之战她自然知晓,十八年前大军压境,她父祖集结边关大小数百关卡,于黄沙谷扎营据敌,敌我双方在边境反复拉锯,最终惨胜。
那一战,是父祖经历过最险恶的战役之一。他麾下数千大好男儿永远埋在了黄沙中,更有大量伤兵散乱,背后留下无数残破悲泣的家庭。
千灯皱眉思索,问:“但以凌司阶的年纪,黄沙谷之战时他不过六七岁,与此事能有什么关联?”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凌司阶误会了……”
当时英叔撩起衣服,露出肚皮上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给众人看:“记得吧?这是我在黄沙谷中受的伤,逃回一条命后在家养了半年多才恢复,本打算再回老王爷麾下,谁知不行了,抡刀子时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世子才将我安排到庄子上当管事了。”
众人当然都知道他这伤势的来历:“这跟凌司阶又有什么关系?”
“不瞒你们说,我现在虽然在庄子上过得不错,可做梦还常想着跟老王爷和世子征战沙场的日子呢!结果前段时间,北衙禁军的司仓忽然请我去营中,问我可懂军中钱粮出入的事么?我当时就拍着胸脯保证,我之前当兵,现在管钱粮,军中钱粮这不正妥吗?当时禁军司仓与我正谈着,忽然营门一开,那位凌司阶就过来了……”
英叔与那司仓起身相迎,一时有点激动。难道说,这凌司阶身为县主夫婿候选,知道自己一直心存报国之志,所以来成全自己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凌天水当时审视他那眼神,绝不是要提拔的样子——
“也说不好是啥意思,但在知道我经历过黄沙谷之战后就离开了老王爷的队伍,自此再没参军,他打量我的眼神就不一样了……虽然也说不上什么,但总觉得他瞥我一眼时,我心里就毛毛的……”
马校尉转述着英叔的话,千灯却彷如看见了凌天水当时的眼神。
她熟悉那种目光与神情。
他本就是极具威势与压迫力的人,当他不言不语审视别人的时候,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冷冽气息,让她都会觉得脊背微冷——
如暴风雨欲来的海面,阴云遮盖深渊,带着令人心惊恐惧的幽暗杀意。
就像当日他站在崖边看见杨槐江欺辱她、踢出石块击破对方面门时,面上也曾笼罩这般阴沉可怖的神情。
见过凌天水的人,都知道这种可怖的感觉,就连老魏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赶紧问英叔:“那后来呢?”
“后来老子当然是如今日这般,将衣服一拉,露出我这一辈子的荣耀给他看了!”英叔把肚皮拍得嘭嘭响,有些恼怒又有畏惧,“我告诉他,老子是因为受伤太重所以才没法归队的,可不是孬种!”
看见他要害处这狰狞横贯的伤口,凌天水的神情终于和缓下来,说道:“实不相瞒,我一向敬仰昌化王,听说他与将士同甘共苦,麾下从无逃兵,因此你壮年脱队,我有些怀疑。”
英叔见他态度诚恳,便道:“老王爷麾下确实都是忠心耿耿的好男儿,除了战死的和违反军纪被赶出去的,没有人会怯战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