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水没再为难他,事后客客气气送他出去了,但他想回军队的打算终究没实现,说是庄子上更有利于颐养天年。
原本这事过了也就算了,可如今这番事情一出来,英叔忽然想起,凌天水对他态度的转变,也是在知晓他参加过黄沙谷之战时。
而老魏,原本三兄弟皆在昌化王麾下,但黄沙谷之战他大哥三弟俱都战死,因此在父母的苦求下,离队回家,奉养父母。
“所以县主啊,我们几个老伙计商量了下,老魏儿子入北衙不成,是因为有什么误会呢,还是哪方面有待改进啊?”马校尉小心翼翼道,“要是县主有机会的话,能否帮老魏问一问缘由,下次也好让那娃儿改正改正?”
千灯宽慰他:“行,这是小事,你让魏叔别急,我下次有机会问问凌司阶。”
第八章 某个郎君
看看天色,千灯估计凌天水他们办完事后,来不及回城了,决定先到庄子上等待。
韦灃阳揉着鼻子,一边打喷嚏一边与千灯告别。
崔扶风见他这般模样,问:“韦左率不会是因为松花粉而起风疹了吧?”
“好像是,我之前在这季节也闹过几次,不过洗洗换身衣服,一般也就好了。”韦灃阳挠了几下脸,倒也不太在意。
千灯见他眼睛红肿流泪,想到十八盘山路崎岖,便道:“韦左率如此回去怕是路上不便,不如一并去我庄子,清洗一下再说吧。”
时隔半年多,如今是英叔接替了福伯管着庄子,打理得也算井井有条。
一见县主带着东宫的左卫府率过来,庄上众人赶紧烧水的烧水、备餐的备餐,喂马的、上茶的,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正在庄子上的玳瑁听说县主来了,匆匆过来伺候。
原来福伯当日仓促下葬,又正值动乱,坟茔墓碑都只草草应付。如今时局平稳了,刚请石匠打好了墓碑茔围,这几日便要立碑了,这等大事,她这个女儿自然得回来操持。
她看了看崔扶风,然后又下意识寻找县主身边另一个人的影踪,神情有些失望:“县主,凌司阶没陪您一起来呀?”
千灯笑问:“今日倒是奇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在找凌司阶?”
“不是,那……纪校尉也没来吗?”
千灯更奇了:“不会你也要找一队士卒,去剿灭乱兵吧?”
“县主您真是神了,怎么知道的?”玳瑁一听,又惊又喜,忙扯住她的衣袖道,“县主,我和兄长阿忠在后山发现了几个乱兵的痕迹!”
“真的有乱兵?听说前个月庄子上刚帮助官府剿灭过一股,怎的又有?”
“但是,这群乱兵他们……”玳瑁一边说着,一边压低声音向她使眼色,“怕是和之前的事有关。”
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立即想到她送来的福伯遗物,那几张至今未曾有结论的碎纸片。
不动声色地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屋内只剩了他们三人,千灯才低声问玳瑁:“怎么了?”
“县主,我爹坟茔于月中修完,如今立碑在即,按咱们这边的习俗,这算新居落成,子女得提前在坟前设果品,祭奠四方土地游魂的。毕竟事死如事生,百年之地也得睦邻友好对不对?”
玳瑁一开口,说的却是其他事。
但千灯与崔扶风都知道必定有关,因此只让她详细说清楚。
这是长安附近习俗,乡间人都知道是死者馈赠“邻居”的,在空坟落葬之前不会去动这些东西。
谁知今日玳瑁与阿忠前去清扫坟茔时,却发现那些供品已全部被人拿走了,一个不剩。
兄妹俩气得七窍生烟,这世上哪有人如此不讲规矩的,就算饿坏了,吃两三个也就够了,哪有将供品一扫而空打包带走的道理?
那他们爹初来乍到,落葬这片地儿,没和周边孤魂野鬼处好关系,万一在地下被混账鬼找麻烦怎么办?
兄妹俩也不收拾了,循着踪迹就在山间追去,要找人算账。
福伯当年在昌化王麾下担任斥候,最擅追踪,阿忠与玳瑁自小也学了些老爹的本事,因此断断续续跟去,最后在旁边峡谷一座破寺中发现了异常。
破庙中共有五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些男人年岁不一,都是面色凶悍,腰间的佩刀虽然破烂,却是军中制式,再看那种举止习气,玳瑁兄妹再熟悉不过了——就是一小撮流窜的兵匪。
兵匪们围坐在地上大嚼供果,面前还摆着只烤得香喷喷的野鸡。其中一个看来最为精壮的汉子撕了条鸡腿下来,递给坐在身旁的妇人。
这只鸡本就不大,旁边几个壮汉犹自盘算自己吃哪部分,见他先将肉最多的部分给了女人,顿时都瞪向他们。
那汉子却道:“这算是我的份,分给秀容了,剩下都是你们的。”
听到兵匪唤妇人为“秀容”,千灯与崔扶风若有所思地对望一眼,没想到世事如此凑巧。
玳瑁则道:“县主,你说奇不奇怪,跟这群兵匪在一起的妇人,看来居然还挺白皙丰腴的,身上穿着颜色鲜亮的宝蓝缎子裙裳,头上还有钗子,看着不像是便宜的木钗铜簪呢!”
千灯倒不奇怪。她嫁的是长安首富金家,虽然丈夫早亡,但金堂说得没错,金家在生活用度上不会亏待她。
蓝秀容十年来养尊处优,咬了两口鸡腿就皱起了眉,嫌弃它没滋没味:“冯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在这地方一直躲着,吃不好睡不好,又随时有被抓捕的危险,不成事啊!”
那个精壮的汉子无奈道:“再过几天吧,我们替恩公在找人呢。”
蓝秀容问:“什么恩公?找的又是什么人?”
“是帮我们藏身的人,我们能在这边躲藏这么久,避开多次官兵搜索,全是靠恩公帮助……”
乱军如此残暴,腰间又有武器,玳瑁与哥哥使了个颜色,趁着他们在说话没注意外间,悄悄地往外挪去,准备偷偷回来报讯,将这撮兵匪给收拾了。
谁知,就在他们悄悄挪步时,忽听到那几个人后面的话,竟然夹了一声“昌化王府”。
这四个字乍入耳中,玳瑁与阿忠悚然而惊,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忙收住了脚,继续缩回破庙外的灌木丛间竖耳静听。
原来是兵匪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山羊胡男人道:“说起来,我怀疑咱们那恩公,是昌化王府的人!”
“当初昌化王世子把咱哥几个赶出去时,任凭咱们怎么跪地哀求都不肯留,还被打出一身伤。”旁边另一个男人哼了一声,揉揉自己的鼻子,“现在可好,报应来了,昌化王府死得就剩一个孤女了——不过,咱们恩公可是男人啊。”
这男人乍一看像是个塌鼻,但玳瑁多看了他一眼,又发现他鼻梁上结着个疤,原来是被人削掉了大半鼻尖,才变成这样的。
山羊胡皮笑肉不笑道:“虽然昌化王只留下这一个孙女,可王府的后院中,住着不少男人啊!”
这话一出,几人顿时挤眉弄眼,一时连自己在破庙苟延残喘都忘了,不约而同露出诡异的笑来。
蓝秀容则问:“是后院哪个候选人?姓什么?”
毕竟,她是金堂名义上的七婶,而金堂也在县主的后院,无论她对金家有无情义,对熟人总有好奇心。
与她态度亲密的冯姓兵匪道:“不知道,他每次来给我们送米面时都蒙着脸,披着斗篷,嘴里不知含了什么东西,说话古古怪怪的。不过,我看恩公那身材气度,与普通人确实不一样。”
“废话么,堂堂县主的候选夫婿,不是达官也是贵人哪——不过,你说说你怎么看破他身份的?”
那人捋着山羊胡,显摆道:“我年纪大,经历多,比你们可懂提防人。他有次离开后我悄悄跟上了他,见他到了外间山道,见四下无人,便把身上罩着的斗篷脱掉,上马离开,一路向着长安城里骑去了。”
“老大看到他的脸了?”
“没看到,但也大差不差知道他是谁了。你记不记得去年下大雪那一日,杞国夫人出殡时,咱们不是偷偷在山间远望过送葬队伍吗?”
没鼻子那男人立即点头:“记得记得!昌化王和世子都长得俊,那县主更是天仙似的,难怪一堆男人争着抢着要当她夫婿呢!”
“那日骑马离去的人,就是那个县主夫婿中的某一个。”山羊胡肯定道,“我当初在昌化王麾下时,在骑营管过马鞍马镫子,我跟你们说啊,每个人骑马的姿势都不一样,尤其上下马的习惯和角度——咱们恩公这方面,与县主候选夫婿中的某个人一模一样,绝对没错!”
“这么说……”冯姓兵匪抬手搭住蓝秀容的肩,若有所思问,“恩公之前让咱们找尸体,如今又说要找井栏,也与昌化王府有关?”
第九章 旧情
井栏。
这二字玳瑁并不解其中意,只是随口复述,可听在千灯与崔扶风耳中,却不啻一记惊雷。
崔扶风转头看向千灯,见她睫毛微颤,仿佛又听到了时景宁惨死之时,竭尽所有的力气,喷溅血沫对她挤出的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