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哦,县主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薛昔阳立即附和道,“我当时还有点奇怪,虽然廊下只远远悬挂了一盏风灯,但短短的走廊不过四五间房,这点距离,何须特地持灯去吵架呢?”
“因为,他就是在那盏灯中下了毒,所以才能在密闭的房间内,杀害了金堂。”
薛昔阳幸灾乐祸地瞟了孟兰溪一眼,问:“难道说,孟兰溪精通下毒手段,因此将毒药放在了油灯之中,通过燃烧产生毒烟,借以杀人吗?”
纪麟游则摇头否定:“不能吧?仵作说金堂死于乌头,那玩意儿得喝下去才能中毒的。再说了,一盏油灯根本放不了多少东西,能产生毒烟弥漫全屋杀人吗?”
“不,他下毒的手段并非如此。”千灯取过仵作的验尸档,翻到检验金堂尸身之处,指着当时记录的细节道,“让我发现端倪的,是金堂死后,手指上有一抹烟灰痕迹。
“当日为了迎接客人们到来,庄子上将所有的杯盘都一再清洗,又放入滚水中煮沸,保证洁净。金堂死后,他的手还呈现出握着东西的模样,而灰迹出现在他的食指指尖和中指第二关节处,也就是说,他当时握着的,应当是那个盛着毒药的杯子,而杯子的外边沿,有烟熏的痕迹。”
鸣鹫脱口而出:“他们偷烂(偷懒)!杯子没洗干净!”
“就算没洗干净,沸水中还能煮不掉灰迹?”薛昔阳白了他一眼,说道,“收起你那点可怜的小脑瓜,好好听县主说话!”
千灯目光看向孟兰溪,见他惨白面容上终现恐惧之色。
她心下愤怒,声音也加重了几分:“金堂当日所用的麒麟杯,我们已重新寻回,上面虽有摔破后的泥土痕迹,但绝无他手上所沾的烟尘。那么,他临死前握住的、有烟灰痕迹的杯子又从何而来呢?”
“孟兰溪拿进金堂屋内的高脚灯……”崔扶风缓缓吐出半句话。
“没错。当时启发我的,正是摆在我所住屋内的梅瓶。梅瓶是酒器,这一点,崔少卿与薛乐丞定然知晓,孟郎君是国子监学生,自然也见过。但纪校尉是军中出身,鸣鹫王子是外族人,便不一定知道了。”
鸣鹫挠了挠蓬松的卷发:“啥叫‘没品’,听都没听过。”
“庄子上的人亦不知晓,因此缴获这东西之后,看它的形状便顺理成章以为是个花瓶,拿来放在我的屋内供奉花枝。而当日负责布置器用的英嫂子对我描述过,放在孟郎君屋内的白瓷莲花高脚灯盏,那是一个描金莲花纹的细长白瓷灯盏,因此庄子上的人自然而然便认为,这般华丽又精致的瓷器,应当是一盏莲花灯。”
说着,她向崔扶风微微点头示意。
崔扶风取过手边一张小画卷展开,说道:“诸位请看,这是我按照众人对那盏灯的记忆和描述,绘出来的图样。”
众人的目光落到那画面上,鸣鹫还有点莫名其妙,薛昔阳却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不是灯盏,应当是个莲花纹高脚杯!”
“是,富贵人家的杯子,往往精工巧饰,奢华过人,而未曾见过的人则很有可能将这些华丽的东西当成有装饰功能的灯盏之类。”说到此处,千灯目光转向了身体与神情一般僵直的孟兰溪,缓缓问,“孟郎君虽然被族中排挤而与母亲相依为命,但孟夫人当年也曾于大家族中生活,后来你又就读于国子监,眼界自然比庄子上的妇人开阔,想必在入住之时,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杯子而并非油灯吧?”
孟兰溪双唇微动,想要辩解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
“在发现灯盏有异时,本就在寻找机会的你,迅速制定了一个杀害金堂的计划。你想起金堂当日曾经用脚踢过白白,对它的厌恶人尽皆知,于是你将白白踩死,然后以它为借口,带上那盏油灯直奔金堂所住的屋内。
“夜色昏暗中,你又如此愤怒闹事,谁会注意你手中的油灯呢?更不可能察觉到,你手中的灯盏其实是空的,里面的油早已被你倒掉,擦净清洗去除油气后,里面已沾满了毒药。那一点灯光,其实只是你将浸饱油的灯芯挂在外沿口——所以在杯口外沿熏染了一点点灰迹,留下了证据。”
孟兰溪终于出了声,有些喑哑却试图辩解:“可县主,我若是如此做,灯芯那点油很快烧完了,你们不是就会注意到了吗?”
“是的,所以你必须要惹得金堂尽快与你争执,然后趁乱将案几打翻,这样就算那盏灯灭了,大家也只会以为是灯油倒光了,无人注意。”千灯翻着卷宗,指向上面记录的那盏邢窑白瓷高脚灯,“等目的达到,你抄起油灯带着兔子尸身离开,但此时你带走的,却不是自己带来的莲花高脚杯,而是原本放在金堂屋内的白瓷高脚灯。这也就是金堂屋内的灯,为何会出现在你屋内的原因。”
而金堂出身富贵,自然不会如庄中没有见识的下人一般,将莲花高脚杯认成油灯。
受伤流血后,人会格外口渴。当晚渴醒的金堂在室内如豆的灯光下,顺理成章地取过置于案上的白瓷莲花高脚杯,用它饮下了茶水,也饮下了里面剧毒的乌头,死于密闭的房间之中。
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孟兰溪的身上,神态各异,却无不带着惊诧错愕。
孟兰溪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口中却兀自还喃喃嗫嚅,企图自辩:“县主,你之前查证过,那毒药是投在茶壶中的,我可没有碰过茶壶……”
纪麟游对此事疑惑最深:“是啊,说起来,自金堂遇害后,孟兰溪就没进过那间屋子,他是何时在壶中投毒,又是何时将金堂临终前的杯子取走,还把原来杯子的碎片丢在我窗外陷害我的呢?”
“因为,孟兰溪有一个帮手,而因为我对他无比信赖,使得他参与了所有查探过程,将一切坦诚与他交流探索,所以,他能在这一路的探案过程中,为孟兰溪抹除所有不利证据,并将矛头指向他想要嫁祸之人——”
说到此处,外头已传来了迅捷的脚步声。
千灯轻叹一口气。
即使她使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可那般机警敏锐之人,怎么可能被她拖延太久?
他出现在门口。
洞穿的日光自高大伟岸的身躯后射入室内,他迫人的气势显得室内更逼仄,带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圧,凛冽慑人。
凌天水,他来了。
第六十一章 同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却无人能出声。
扫过一室众人各异的神情,凌天水的目光在孟兰溪的身上顿了顿,看向千灯:“怎么了?”
千灯望着他,徐徐道:“凌典军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在揭发孟郎君——及其帮凶犯下的几桩杀人案子,你也来听一听吧。”
凌天水的半边面容隐在暗暗逆光中,那一双眼睛却比室内的黑暗更为深邃:“是么?案子不是早有结论,怎么县主无故要翻案了?”
“表哥?”纪麟游没想到他居然并不维护自己这个表弟,一时错愕。
“我翻案并不是无故,”千灯对凌天水撂下这句话,目光又转向纪麟游,口吻淡淡,“他应该也并不是你的表哥凌天水。”
此话一出,崔扶风便知自己叮嘱千灯的话已付诸东流。
事态已发展向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可事已至此,谁都无可奈何。他只能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向千灯靠近了一些,希望能尽量多维护她一分。
屋内其他郎君只是错愕,唯有纪麟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可是,我表……他是朔方军中多位要人具保过来的,身份文契都对得上,怎会有错呢?”
“他确实是朔方军中人,但为何冒用你表哥的身份,只能问他了。”
事已至此,凌天水倒也无意再隐瞒,坦然道:“纪录事的表兄凌天水,之前与我是同袍。他在清剿长安乱兵之时为国捐躯,临终之际我在他身边,听他提及长安还有亲人,遗憾未曾与你们见面。”
纪麟游“啊”了一声,惊问:“我表哥已经牺牲了?那你为何要冒充他过来和我们相认?”
“因为他需要一个成为我夫婿候选人的身份。”千灯一句话便撕开了真相,“别忘了,他入府之时,正是孟兰溪身陷囹圄之日。”
纪麟游尚想不明白,可薛昔阳曾因为凌天水入选之事对千灯进过谗言,结合于广陵案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为了救孟兰溪,他借用了凌天水的身份,依靠纪家打通关节,就此进入了王府!好啊,没想到你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冒名顶替,这个县主夫婿候选的身份,你如何能担!”
纪麟游回忆起来,有些恍然,更有些不敢置信:“我说呢,我记忆中的小可怜表哥怎么……怎么……”
崔扶风望着千灯,神情有些担忧地意欲开口,但看看她那坚定固执的神情,终究将所有阻拦的话哽在了喉口。
而鸣鹫这个缺心眼似乎没察觉到室内压抑的气氛,哈哈大笑出来:“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在西北吃茶风雨(叱咤风云)这么厉害,在长安居然毛虫(冒充)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