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身的侍女十分机灵,很快便将其分编成了两份长命丝缕。
崔夫人取过联珠绞花式样的那条,亲自替千灯系上,说:“你是小姑娘,适合这个花色。像我这年纪,得用那条卍字如意纹的稳重些。”
说着,她替千灯系上长命缕,轻轻握了握她纤细的手腕,面露疼惜之色:“县主怎么比上次又更清减了?虽然你府中事务繁杂,听扶风说最近又有风波,但无论如何,还是身体最重要,天大的事情也要先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千灯点头应下,帮她系上另外那条卍字如意纹彩线。
望着面前她低垂的面容,崔夫人难抑心下欢喜,忍不住轻声凑到千灯耳边道:“扶风那孩子,虽然外表看来沉稳内敛,但去西北也是头一遭。县主与他若遇到什么难处,可以相互扶持商量,总比一个人好拿主意。”
千灯顿觉错愕,问:“他是大理寺少卿,法司与军政素不相干,怎么会随行去巡边?”
崔夫人一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目光中写满了“你说呢?”三个字。
在她的注视下,千灯不觉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不再问了。
而崔夫人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将昨日家中的那场纠纷告诉她,心想,或许还是儿子亲自给她惊喜比较好。
她的丈夫,当朝侍中崔期思,昨日从公署回来就沉着脸,一见儿子便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掷于案上:“这两日,礼部拟定的公文已经呈到了门下,关于你正式入册为零陵县主夫婿候选之事。”
迎上来的崔夫人望着那封公文止住了脚步,而崔扶风则问:“父亲这次,还是要驳回么?”
“驳回你的,不是我,而是族老们的决议。对于崔氏一族来说,你娶零陵县主,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崔期思点着那份公文,一字一顿慎重道,“扶风,五姓七望中,博陵崔家是天下氏族之首,你更是崔家如今最为出色的子孙、下一代的中流砥柱。凭着家族的力量与你自己的能力,你将来按部就班,自然能履人臣之极。而你却弃王、李、郑、卢的望族闺秀,与一群寒门甚至武将、商户子弟争夺一个毫无前程的王府县主,岂非堕我崔家门风?”
见丈夫问话如此严峻,崔夫人心下也自紧张,看着儿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别人求娶县主,是为了朝廷授个五六品官,企图改换门庭,可她儿子确实没有必要,有的是更好的选择。
崔扶风却笑了,反问:“我这般名声狼藉,哪个闺秀敢和我结亲?不怕被我灭了满门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神情微黯。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零陵县主也是被他灭门的受害者之一。
一听他这话,崔夫人眼泪都快下来了,低声劝崔期思:“夫君未曾见过零陵县主吧?那孩子聪慧坚韧,京中其他闺秀与她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予崔扶风并无助力,可扶风对她动心,我亦喜欢她,不如就……”
“聪慧坚韧,都是大家主母最不需要的东西。”崔期思冷冷道,“我与零陵县主也有数面之缘,当初扶风入昌化王府时,我亦早将她的一干卷宗都看过了。零陵县主确有过人之处,若是陌路之人,我自然欣赏嘉许,可若她要主掌我崔氏门庭,成为我崔氏主母,我却要细加思量,充分考虑了族老们的意见再说了。”
崔扶风早知族中对于他的婚事慎重,尤其五姓七望常结秦晋之好,纵然朝廷禁止通婚,也是形同虚令,反而更增世家傲气。
但他只笑了笑,指了指案上公文,不咸不淡道:“父亲身为侍中,还望多加谨慎,不小心将朝廷公文带回家中,此事可大可小。若被御史参上一本,说您将公务泄露给当事人,怕是会引发非议,麻烦不小。”
崔期思声音微沉:“你这是为了零陵县主,要违逆家族了?”
“父亲说笑了,我既是崔家子弟,光耀崔氏门楣亦是我毕生夙愿。”崔扶风理好衣襟,将羊脂玉蟠螭腰带钩扣上,轻微地咔哒一声,拂衣起身,“只是如今,我有了更明确的目标。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与官场倾轧、党同伐异不一样的人生。”
崔期思沉着脸,而崔夫人则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扶风,你说什么?”
“我说,我厌倦了尔虞我诈、玩弄权术的人生,我想用这仅有的一生、短短数十年,做点对社稷和百姓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崔扶风声音平淡从容,却掷地有声,“父亲,母亲,崔家出过不计其数的公侯宰相,而我在这样的家族中长大,读书、及第,仕途一帆风顺……可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意义何在。直到进入大理寺,才觉今是而昨非。蝇营狗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纵然按照家族的安排,我能成为朝堂上翻云覆雨之人,那也不过是为崔家多增一个宰相的荣耀。这种荣耀,崔家已经够多了,并不缺我一个。”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父亲应该问,崔家缺的是什么。”
崔夫人不安地望向丈夫,而崔侍中只双眸微沉望着儿子,等待他后面的话。
“儿子认为,崔家千年仕途,需要的不再是高官,而是名臣。何为名臣?不是落在史书上、宗祠里的高低品级,而是将名声落在百姓的口中、心里,真正做过事、为朝堂社稷谋过利益之人。待到百年之后,千百个尚书令、中书令、侍中的虚妄浮名都将落定,所有名不副实、尸位素餐者都将无所遁形。父亲,您有信心,脱离这些庸碌之辈行列吗?”
崔期思冷笑欲发作,但看着儿子那意气风发的面容,最终还是压住了:“所以你有信心?”
“我会竭尽全力去试试,用我这一辈子,去验证我自己,看看究竟能否达到心底的期望。”
眼看儿子翅膀硬了,丝毫不受他的掌控便大步离开了堂前,崔期思气得直瞪眼,大失宰相风范。
他拍案而起,追到堂前:“所以你选择的路,准备如何起步?”
“儿子已经起步,甚至,连偕同前行的伴侣也已寻觅到了。我自会与她一道,走向我们共同的人生目标——”
崔扶风在博陵崔氏的百年华堂前回身,因为年轻而更显不知天高地厚的面容上,是难以隐藏的耀目光彩。
“不论前路如何,我都想与她一起试一试,看看我们能否真正地做到一些切切实实的事,扳倒一些鬼蜮恶人,达到我们梦想中的目的地。”
第七十五章 花树
想着当时儿子那不曾见过的焕发英姿,望着面前可能会改变儿子一生的女子,崔夫人心下涌起复杂的欢喜感慨。
整班已毕,她不再说什么,只笑着轻抚千灯的肩,示意她赶紧回队列准备出发。
在宫人的指引下,命妇贵女们列队入含凉殿。
夏日水风徐来,撩动裙摆衣袂飘飞,披帛彩带长命缕伴着盛妆靓饰,俨然重回煌煌盛世。
皇后亦是仪容庄重,席间祝酒神采飞扬,看来精神头很不错。
等到繁杂的宴会结束,千灯正要与其他人一起退出时,皇后身边的女官过来,示意她随到后殿。
绕过重楼绮廊,到了后殿一看,不止皇后,连太子也在。
“零陵,我听太子说,此次巡边你也要随他去?”
“是,龟兹那边传信过来,说蒙大唐朝廷垂恩,我父祖得以国葬于山陵,这是龟兹王室之幸。不过祖父当年为曾祖母重修坟茔之时,也曾留下自己的百年之所,因此我决定送祖父生前甲胄回归故土,也算给曾祖母一个慰藉。”
皇后赞许道:“如此甚好,你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跋涉西北甚是不便,如今既然太子巡边,你们一起出发,也能有个照应。”
“是,这一路零陵仰承太子殿下关照了。”
太子望着她,含笑答道:“哪里,零陵你多次帮孤于危难中,这一路你我算是携手前行,相互扶持了。”
“零陵不敢。”千灯默然垂首行礼。
皇后瞥了太子一眼,淡淡一哂,转了话风:“既然是一同前往,那么此次昌化王府有多少人前往?如何编队?”
千灯答道:“我父祖旧部与府中侍卫多为西北士卒,如今知道要往西北去,共有三百余人欲一同回乡探亲,届时王府、所属军队与他们自己三三分摊费用,不须侵占朝廷粮饷份额。另外,我府中尚有几位郎君,都会与我偕同前往。”
说到此事,皇后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开,倒是多问了一句:“说起来,你府中如今还有几位候选郎君?”
千灯低声回禀道:“尚有太乐丞薛昔阳、御林军录事纪麟游两位,另外还有大理寺少卿崔扶风和回纥王子鸣鹫二位。”
太子说道:“这四位郎君,此次都会随同前往西北。”
千灯应道:“是,我父祖旧部原本便由纪家接管,御林军录事纪麟游便是此次领队之人。”
“那么,太乐丞薛昔阳呢?”
“他是因近年来兵乱频仍,乐府诸多乐谱遗失,因此前往西北寻访十部乐舞,查漏补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