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河姑姑是王府老人,行事稳重熨帖,亲自伺候千灯安置,很快洗去一身行路疲惫,送上来的饭食不仅是长安风味,还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千灯心下倒有些惊讶,不知临淮王府中人如何知晓她这个陌生客人口味的。
就算仆从们再怎么妥善准备,也应当是打听太子与崔扶风等巡边要员的喜好,没有重视她的道理。
随她一起过来的玳瑁亦是惊喜不已:“姑姑如何知晓我们县主喜好?真是劳您费心了。”
月河姑姑抿唇而笑,只道:“王爷吩咐过,县主是贵客,妾身等自然不敢怠慢。”
等用膳完毕,侍女又送了伊州产的蜜瓜、白杏、桑葚过来,颗颗汁水晶莹,分外水灵。
“这边物产虽不如中原富庶,但瓜果比之别处都要甜蜜些,县主可尝尝,去去暑气。”
千灯试吃了一下,果然与中原的大有不同。她示意玳瑁也吃两片瓜,玳瑁眉开眼笑地吃着瓜,心情轻松愉快,难免向月河问起了女孩子家最关心的话题:“姑姑,王爷日理万机,还特意吩咐你们照顾我们县主呀?”
月河脸上的笑容中平添一丝神秘:“是呀,王爷平时挂心的皆是军务,没想到也能有如此细心一面呢。”
唯有千灯心想,她这种无关紧要顺路随行之人,临淮王就算注意到了,大概也不过虚应故事随口一提而已。
而玳瑁见月河姑姑随和,赶紧又打听:“姑姑,我们毕竟远来叨扰,不知道这府中是哪位王爷的姬妾在主事,好去打个招呼?”
月河又笑了:“我们王爷持身清正,尚未立妃哪会有姬妾?何况军纪严明,首条便是欺辱劫掠妇女,王爷自然以身作则,令行禁止。”
千灯默然颔首,眼前忽然幻觉一般,闪过凌天水的面容——在杨槐江意图欺辱她们时,曾出现在他脸上的那可怕表情。
他的心底,定是永远刻着母亲受辱那一刻的情形,至今未曾走出来。
所以他一定会无比忠诚于临淮王,忠实于军纪条令,就像不会背叛他的来时路一样。
而玳瑁还在兴致勃勃询问月河:“那王爷怎么还没有纳王妃呢?就算是普通人也早该娶妻生子了呀,他堂堂王爷怎么没有人替他操心终身大事?”
月河自然笑而不答。
千灯示意玳瑁不要多言:“普通人结婚生子才叫终身大事,王爷的大事是边疆和天下安宁,我们外人岂能置喙?”
玳瑁吐吐舌头,闭了嘴。
起身送月河到门口时,千灯终于忍耐不住,低声询问:“不知姑姑对此边人员可熟悉么?”
月河是王府老人,自然上下都清楚:“不敢说都知晓,但颇多眼熟之人。不知县主是要寻什么熟人么?”
“北庭这边——应该是朔方军中,我有一位相熟之人。”她顿了顿,尽量平静地描述心中那个人的模样,“他个子挺高的,有六尺三以上,这一年半载大都在长安,与我有些交情。一两个月前,他受伤回到西北,我想知道……他如今情况是否还好?”
月河望着她,脸上那一直挂着的笑容减淡了些,染上了些许意味深长:“是么?有这样的人吗?那妾身帮县主打听打听?”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倒也不必刻意打听,惊动他人。”千灯表示出私下打听的姿态,月河自然领会。
目送她远去后,千灯忽然又觉得可笑。
其实她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找到了如今的他又有何用呢?
他们已经恩断义绝,再也没有重逢必要了。
更何况,他是被朔方军插入长安打探的,离开时自然该随着“凌天水”的死而消散无踪。
没必要了,她与他,再也不会见面了。
巡边队伍在伊州停留了数日,临淮王每日陪着太子巡查边防,满城上下都是忙碌非常。唯有千灯一个人待在府邸之中,堪称无所事事。
直到四日后,在打探到太子今日休整、伊州军马并未外出后,千灯带着府中几个随行侍卫前往大营,递帖求见临淮王,感谢他当日施以援手,救她于寒潭之畔。
如她所料,临淮王并未见她,只派身边侍卫从营中传了口信过来,说她去年已命府中人赠礼致谢,足见殷勤。心意已到,不必一再为些许举手之劳纠葛。
千灯特地来到这里,还是想当面对他解释一下二人父祖之间的恩怨,因此坚持对侍卫道:“还望再帮我向王爷通禀一声,毕竟我祖父当年出自老王爷麾下,后来王爷亦一再救护我,我必得当面致谢,方不失礼。”
侍卫不敢违抗临淮王的意思,又见她坚持恳求,正在为难之际,身后传来清朗声音,正是崔扶风:“县主。”
千灯回头看他,见他身着官服纵马到来,显然来商谈要事。
尚未开口,他已翻身下马,走向候在营门前的她:“是要见临淮王吗?”
千灯知晓他正要入营,便低声道:“我想着之前我与王爷的祖辈亦有交往,殊不望两家此番情谊就此断绝。不知崔少卿是否可替我疏通引荐,让我见一见临淮王,当面陈说?”
崔扶风自然知晓她的意思,颔首道:“县主放心,我见到临淮王时,定帮你传达此意。”
可惜,即使有崔扶风代为调停,临淮王依旧没有与她见面的意思。
不多时崔扶风出营回转,对千灯温声解释道:“时机有些不巧,王爷那边正好有军机要事,抽不出空来。我已经将县主的意思代为向他说明,王爷也说当年你父祖亦是职责在身,遵命行事而已。他一向敬重昌化王及世子高风亮节,更何况你父祖为大唐慷慨捐躯,值得所有将士景仰。王爷是通情达理之人,县主大可放心。”
千灯虽然有些失望,但事已至此,临淮王摆明不会见她了。
之前他设谋布局,针对昌化王府,如今避而不谈也是一种处理方式。不过,既然他如此回答,相信应该自矜身份,以后两府的恩怨,应能就此逐渐消弭。
毕竟,昌化王府如今已到这般境地,她一介孤女,能在权势滔天的临淮王面前翻出什么波浪来?
他的人生广袤无垠,实在没有必要继续针对她,将她逼上绝路。
“既然如此,我也安心了。”千灯向崔扶风致谢,低声道,“一直以来都麻烦崔少卿了,此事以后若有机会,也望崔少卿再帮我们昌化王府解释一二。”
崔扶风凝望着她,微微而笑:“县主何必见外?你我之间的关系自然与其他人不同。既然已承诺要与你同行,那么,扶风此生定然不会食言。”
西北天高日明,在炽烈日光下,他越显光华晔晔,灿然清朗。
千灯望着他的笑容,只觉纠葛于心头的烦忧也释怀了许多。
“是,这一路走来,多亏崔郎君相携相伴,助我度过无数坎坷。”
见她终于不再口口声声崔少卿,崔扶风唇边不觉流溢出温柔笑意:“来日方长,扶风定会伴县主一路扶摇,长风万里。”
他目送千灯离去,凝望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回过头。
走了两步后,他觉出些微异样,只觉本就军姿挺拔的守卫们,此时似乎比方才更加紧绷了些。
可军营之中守卫森严,四下哪有人随意走动的模样?
他心下微动,问旁边一个士卒:“适才王爷来了?”
士卒点头应道:“是。王爷见崔少卿正与人说话,便示意我等不必打扰,因此没有惊扰崔少卿。”
崔扶风缓缓颔首,心想,他明明不愿与千灯见面,让自己帮忙传达意思,却终究还是特意多走这两步。
是想要知晓她的反应,还是不愿公开见面、却想暗地里再看一看她?
看到如今的千灯、如今他们之间变化的关系,不知道他心底又是否会有波澜变化?
他垂下眼,一边走向营帐内,一边将自己刚才与千灯所说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
但,最终他只淡淡笑了笑,一切如常。
无论合适不合适,会在他心中激起什么样的情绪,话已出口,正如世态变化,一切已覆水难收。
反正他已经是县主候选夫婿,他不惧、亦不惮任何人,更无人可指摘他与县主如今的关系。
第二章 真意
太子巡边安排紧凑,自然不可能在伊州停留太久。休整数日后,便准备出发,前往安西都护府。
北庭都护府的饯行宴热闹非凡,千灯虽然未去赴宴,却也听到了前院传来的喧哗声。
虽然在太子面前多少拘束些,但军中武将大都是粗人,几杯酒下肚,吆五喝六的声响便传来了。
月河姑姑也给后院送来了丰盛的宴席,向千灯奉上素酒辞别。
千灯托她向临淮王这些时日的款待致谢,她那一贯的温婉笑意竟有些迟疑:“县主这几日,都没见过我们王爷么?”
千灯颔首:“王爷公务忙碌,想必分身无暇,只希望他日我能有机会得睹威仪,致谢恩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