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激昂的乐声,不但令灵殿内众人震颤,就连候在殿外的万千人也一时俱寂,嘈杂的声音逐渐退却,齐唱的声音汇聚,一声叠于一声、一波高于一波,唱的正是赞颂昌化王的那首歌曲——
从雪山出走的小王子,他是归善女王的血脉。
从长安归来的昌化王,他是龟兹大唐的荣耀。
八声调子从低沉压抑到雄浑高亢,在人群中一再重复。声声重叠,震慑心神。
灵殿内的音乐引领着外面的百姓,而百姓的歌声也穿透了这庄严的灵殿。
千灯默然听着,直到所有的乐声停止,她才感觉到面颊冰冷,抬手一摸,已是泪流满面。
而放下笛子的薛昔阳,沐浴着海缸灯的光华,在台阶上注目望着她。
他素衣白服,褪尽了往日浮华,那妩媚眉眼也在此时敛尽风流,只剩下对她的关切凝望。
千灯抿唇朝他点了点头,别过头擦去眼泪,免得让人看到自己脆弱无助的模样。
第六章 青莲
祭典已近尾声,灵殿内的千万灯烛即将燃尽,乐人们收起乐器,由薛昔阳带领着陆续退出。
龟兹王率王族众人向千灯致意,叮嘱她节哀。
他毕竟已经年迈,这些年为龟兹殚精竭虑,此时早过子夜,已显疲态。
王族成员及朝中要人也一一向千灯致哀。国主身后的北王便是她的二王叔,他慰问了她后,低声询问:“听王妃说,侄女昨日提过,有事要找我?”
千灯颔首,但她自然不便在这此时此地谈论那封劝她和亲的信件,更何况那封信作伪的可能很大,因此便道:“只是小事找王叔确认而已。改日我拜访王叔,再行详询。”
北王问明她如今下榻宫中何处后,便道:“行,那地方倒是安静,我记得附近便是宫中的花园凉亭,明日辰时我在那边等你吧。只是侄女你要在这边彻夜祝祷,怕是要劳累了。”
“人子之份,不敢有辛劳之说。”千灯向他郑重行礼,默然送众人出殿。
已届凌晨,街上的民众逐渐散去,灵殿内更是声息俱寂。只余那对千百年不灭的巨大海缸灯还燃着幽暗焰光,照亮殿内历代英主的灵位与画像,也照亮独自为父祖守灵的千灯。
她要在这陌生的故国,念诵经文,为返回故乡的父祖英灵彻夜祈祷。
空旷寂寥的大殿内,周围火光暗淡,寂静无声。
唯一陪在千灯身边的只有玳瑁。但玳瑁不会龟兹话,更看不懂用吐火罗语抄写的经书,只能替千灯整理经文,等候她诵念。
回望周围的黑暗,听着细细的风声,玳瑁有些忐忑:“县主,真的要在这边过一夜吗?人生地不熟的,我心里有点怕怕的……”
“怕什么,这是我故国的灵殿,外间有卫兵严密守卫,里面有我父祖的英灵,列祖列宗定会护佑我们的。”
见她这般平静从容,玳瑁也安下心来,在旁边静坐伺候着,没多久,竟在静夜的空殿上睡着了。
千灯想着她一路颠簸劳累,还要服侍自己起居,确实也是太过疲惫了,便扶着她的肩,帮她找了个靠在柱子上的姿势,让她睡得稍微舒适点。
只剩她一人跪坐于灵殿之内,仰望刻在灵位上的父祖名字,对着龟兹的先祖们,将那些自己还不明白的悲天悯人经文千百遍地颂念着,祈祷在另一个世界另一段时空中,她的亲人们能拥有平静、美好、祥和的一生。
星河流转,殿外微明天光斜射进来,不知不觉已是黎明破晓。
曙光照亮了满殿陈旧的画卷,也照亮了她微觉疲惫的双眼。
玳瑁从安睡中醒转,揉着自己僵直的腰身,迷迷糊糊想起昨夜情形,忙起身走到千灯身畔。
跪坐了半夜,千灯也觉得自己膝盖酸痛。耳听得殿外传来脚步声,抬眼看是崔扶风进来了。
“县主,通宵达旦,你也累了吧,该回去歇息了。”
他的目光中是一贯的温柔关切,帮她收拾好桌上的佛经。
千灯合上手中经卷,抬头看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按中原的算法,已近卯正了。”他对吐火罗语显然也精通,将佛经一一放回对应的龛中,“我记得北王与县主约定于辰时会面吧,如今也不早了。”
千灯点头,赶紧起身:“我得及早回去,洗漱一下。”
“县主初来乍到,怕是对王宫不熟,我来的时候请了宫中两位女官,她们会引领你回王宫的。”
崔扶风的安排一贯如此妥帖,令人如沐春风。
千灯朝他点头一笑,起身带着玳瑁便匆匆出了灵殿。
外面已是旭日初升,果然有两位老成的宫女在等候她。
昨夜一场盛大的庆典之后,今日街上显得冷落,寂寂无人。唯有守候在门口的侍卫向她俯头致意,他们守了一夜,目光中也透着疲惫。
随宫女回到住处,千灯匆匆洗漱整理,换下了守灵时的衣物,穿上简洁素净的一套衣服,便带上玳瑁,前往北王所说之处。
按照宫女的指点,她们顺着菱格装饰的走廊一路行去,前方果然是一片葱茏绿意。
龟兹虽是绿洲,但毕竟水源没有大唐充沛,王宫花园不大,种植的也多是耐旱的葡萄石榴等植物。
在葡萄枝蔓浓密处,果然看见绿意荫荫的一座水畔凉亭,受大唐的影响形制差不多,一面石墙,三面对水的地方敞开,而石柱和拱顶又带着些异域风情,藤蔓披离,更显幽深。
走到凉亭近处,玳瑁一眼看到了蔓叶与石柱间隙透出的衣袍一角,忙对千灯道:“看来北王已经如约在等候县主了。”
千灯点头,与她一起走近凉亭。
外面是龟兹盛夏炽烈的日光,骤然看向阴暗亭内,眼睛未曾适应,只觉里面一片阴暗。
玳瑁拨开披散的葡萄叶,向内询问:“北王殿下?”
里面的人明明倚柱坐着,却并未应答。
千灯透过玳瑁的肩膀,朝内望去。
她的眼睛已慢慢适应了黑暗,阴翳慢慢褪去,她一眼看见那角华丽衣袍的主人正是昨夜有一面之缘的二王叔,龟兹北王。
然而他未曾起身,亦不是坐着在等她,而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靠在柱子上,眼睛半睁半合,胸口一朵青色的琉璃莲花在阴暗的亭内散出淡淡光辉。
玳瑁有些诧异,下意识想要入内:“那朵莲花,是不是昨夜的镇国三圣器啊……”
而千灯已拉住了她,手一松让葡萄藤垂落,迅速往后退了两步:“别去!”
玳瑁“啊”了一声,这才咂摸出不对劲来。
即使在阴暗处,可北王那面容的青灰色,一眼可见。
她面色大变,张了张口想要问什么,后方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巡逻队伍的动静,他们从此间路过,侍卫们看见千灯便过来行礼拜见。
领队的侍卫长看看葡萄藤尚在晃荡的凉亭,询问:“县主可是发现这边有何不妥么?”
“我正要找人检查,麻烦你们入内看看。”千灯向亭内指了指,说道,“我与北王有约,原本说好辰时在此谈事。但过来时发现他似乎有异,请你们入内看看,是否能唤醒他。”
侍卫长满口答应,率人拨开葡萄藤,一见北王那古怪姿势,顿时大惊,赶紧扯开葡萄,让光线照进来。
日光照在北王怀中的青莲上,炫彩流转,光华更炽,显然便是昨夜刚请出的镇国三圣器之一琉璃莲花无疑。
此时众人才看清,那莲花并不是放置在他的胸前,那锋利坚硬的琉璃莲梗已直插入他的心口。
这一惊非同小可,侍卫们立即一拥而上,查看北王的情况。
侍卫长率先疾步上前,抬手去探查北王的鼻息。
谁知北王倚靠柱子的姿势本就古怪扭曲,一触之下,顿时连人带莲花一起重重摔了下去。
他身体仆地,怀中琉璃应声破裂,清脆声响中,那朵盛开于他心口的青莲在石板地面上摔成粉碎,碎片一半在青石地上,一半溅入水中,不可收拾。
插入他心口的莲花梗虽然未曾彻底摔碎,但被堵住的伤口积压松动,大片鲜血汩汩漫涌,顿时浸湿了他上半身,将地上的琉璃碎片染成鲜红的同时,也缓缓染红了下方池水。
龟兹北王竟然在王宫中暴毙,而且还是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死于镇国圣器之下,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凉亭内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还是千灯先开口:“我初来乍到,不知宫中出事后,该先知照何处?”
侍卫长如梦初醒,赶紧命人火速去通知国主,又走到北王尸身边,试图让人和自己一起将他抬起。
千灯本想建议不要搬动尸身,最好维持原样。但一想到刚才尸体跌落,连凶器都已碎掉了,无论动不动都已没有意义,便也不出声了。
北王的遗体被放置在亭中石凳上,盖上披风暂时遮住伤口与仪容。
等龟兹王匆匆赶到,率先看到的,便是亭中一地琉璃碎片与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