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怆不已,哪还记得绕开这些,疾步踏着碎片与血污来到尸身前,以颤抖的手揭开披风看了看,顿时面色惨痛,难以站立。
“多年征战,几个兄弟已只剩了我与三弟了……他每次都在战场上安然回转,此次也不例外,怎会……怎会反而在王宫中出事!”
龟兹王悲痛欲绝,抓着北王的衣襟,仿佛要拉他重新站起来。
侍卫们见死者衣上尚有琉璃碎片,怕他的手被扎破,忙将他扶到旁边坐下,请他节哀顺变。
龟兹王跌坐在亭中,老泪纵横:“竟然……竟然有人潜入宫中杀人,传令,彻查王宫,一定要将凶手抓住!”
侍卫们正俯首听令,旁边传来急促脚步声,正是闻讯赶来的二王妃,看见被掀开的披风下露出的丈夫面容,她呆了呆,趔趄扑入亭中,跪在琉璃渣与血泊中,抚着遗体大放悲声。
众人听着她绝望的哭声,都是心下凄恻。
身边侍女将她扶起,流泪劝慰她,帮她剔掉膝盖上大大小小的碎片,而她仿佛未曾察觉到任何疼痛,目光抬起在千灯身上定了定,似乎想起了昨夜北王约她在此会面,扑上来揪住她的衣服问:“县主,你二王叔昨夜与你在此约见,你……你有没有看到,他究竟出了何事?杀他的人是谁?”
千灯摇头回答:“我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在亭外看见王叔姿势古怪,怀中抱着琉璃莲花,我感觉或许有问题,立即便带着侍女退出了,请侍卫们入内查看。”
侍卫长忙点头道:“是,我们巡逻经过,正看到大唐县主从亭子中退出。除了她与侍女之外,当时周围并无其他任何人。”
二王妃死死盯着她:“你……你与王叔在此约见,结果发现他似乎有异,就没接近?”
“是,我不曾踏入亭内。”
“可侍卫们明明说你是从亭子中退出的!你和三叔相约见面,他既然出了事,你身为侄女,如何不进去慰问关注一下,反倒径自退出让别人进来查看?”
千灯遭际跌宕,见过不少诡异死亡现场,因此一看二王叔的模样便知道他已经出事,应当要保护好现场与自身,不该涉入其中,所以下意识便止住了脚步。
可二王妃如今遭逢大悲,急于寻找发泄口,那绝望悲恸的质问,句句在谴责她的反应太过理智冷漠,以至于失去了大好机会:“如果你当时进来,会不会你二王叔还没出事?会不会能发现凶手的踪迹?”
千灯只能避开她刀锋一般的目光,回道:“但我过来时,二王叔已经被杀,脸色都已经变了。我未发觉现场有任何动静或异常,更没有发现任何凶手的踪迹。”
旁边侍卫中,有人嘟囔了一声:“怪事啊,我们在周围巡逻,也都没看见任何人啊,只有大唐县主和她的侍女在花园中。”
第七章 金笼
这话一出,二王妃原本因为激愤而质问的眼神忽然像是清明了过来,她死死瞪着千灯,那目光中透着极度的震惊与猜疑。
千灯自然知道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回目再瞥过其他人,周围这陌生的故国陌生的人们,有无数道狐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显然,许多人都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可能。
见她家县主神情微变,玳瑁心知她肯定是遭受了质疑,她急得张嘴想要替她家县主辩解,可惜不懂龟兹语,只能干瞪眼着急问:“县主,他们什么意思?”
千灯抬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转向一旁神情凝重的龟兹王,行礼道:“还望国主明鉴,我在此间人生地不熟,凉亭也是二王叔所选,我如何可能突然之间心生歹念,对二王叔下手?
“再者,我在灵殿通宵祈福,直到今日卯时才被宫中女官接引回住处,收拾之后打听到二王叔所指的凉亭,这一点自有宫女为我作证,我一路过来绝无任何下手时间!”
众人虽然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大唐县主不熟悉,但听她分析条理清晰,都觉有理。
龟兹王抚胸长叹,说道:“县主放心,你是昌化王叔后裔,身上流着我龟兹王族血脉,任谁都不会、也不敢怀疑你。为今之计,咱们先将现场和凶器好好搜查,替北王查出真凶才是要紧大事。”
众人纷纷应声答是。侍卫长走到水边,捡起地上较大的几片琉璃碎片,擦去上面沾染的血痕,呈到龟兹王手中。
“国主,我们过来时,看见这朵莲花了,当时它……它整朵开在北王胸前。但是因为尸体挪动时摔了一下,以至于莲花破碎了……”
其实不用他说,那碎片稍一拼凑便呈现出的青碧琉璃花萼,龟兹国人一看便知那是什么。
二王妃呜咽出声:“这是……是镇国圣器琉璃青莲!”
龟兹王脸色凝重,目光看向北王尸身,在尚插于他胸前的琉璃荷梗上停了停,沉声道:“去请国师来。再派人去灵殿中,查看一下供奉的镇国三圣器。”
千灯如今显然已深陷嫌疑,不便有任何动作,因此她只向玳瑁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崔少卿”的口型。
玳瑁会意,立即悄悄撤步,夹在一时忙乱的人群之中,迅速出了皇宫,撒丫子就向大唐巡使们下榻的都护府衙门奔去。
跑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今日早间,是崔少卿去王宫后方的灵殿迎她家县主结束祈福的,如今时间并不久,而灵殿内昨夜她搬了不少卷帙出来,说不准他刚收拾好东西,还在灵殿附近呢。
因此她一折身,赶紧又朝着灵殿奔去。
即使崔少卿不在那边,至少她现在也穿着龟兹宫女服饰,希望能混在搜查的人中,先看看他们会不会动什么手脚。
等她拼尽全力跑到灵殿前,仿佛是上天成全,一眼就看见了刚下灵殿台阶的崔扶风。
而在灵殿不远处的街口,前来搜查三圣器的僧侣们身影已经出现了。
玳瑁眼泪都快下来了,赶紧冲上去,急声道:“崔少卿,不好了!”
崔扶风一看她这着急忙慌的样子,立即便问:“县主呢?”
“北王死在和县主相约的地方,凶器是那朵琉璃莲花,现在龟兹人好像在怀疑县主!”玳瑁一指过来的僧侣们,“他们来查凶器了!”
寥寥数语,崔扶风立即便知晓了来龙去脉,当下转身折返灵殿,在阶前等待僧侣们。
他在礼部时因为精通各族语言,鸿胪寺常请他去帮忙,龟兹语自是不在话下。而守卫灵殿的侍卫们刚看他出来,见他要随僧侣们一起入内查看情况,自是不会阻挠,便放他入内了。
灵殿高耸阴凉,灭了灯火后,光线黯淡。
众人快步进入,走上高高阶梯,看向历代英主灵位前的香案。
长明不灭的海缸灯照亮了香案,原本陈设在香案之上的三圣器,赫然已经全部消失,只剩原本安放琉璃青莲的金笼尚在,但里面已空空如也。
镇国三圣器不翼而飞,而杀害北王的凶器俨然便是其中之一。
国主与国师、千灯一众人匆匆赶到时,僧侣们已和守卫一起,在殿内彻底搜寻了一遍。
殿内空旷辽阔,除了灵位与盛放佛经的龛洞,并无隐藏东西之处,三件举世罕见的琉璃圣器仿佛凭空消失,不见任何踪迹。
国师查看着香案,脸色难看:“昨夜供奉了三圣器之后,分别有什么人出入过灵殿?”
守卫众口一词,证明祭典结束、所有人离开后,唯有零陵县主与她的侍女在殿内祈福诵经,再没有任何人出入过。
“直到天亮后,这位……”他们指指崔扶风,但因为对大唐的官职不熟悉,并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我们昨夜知道,他是大唐的官员,听说还是大唐县主的未婚夫婿。所以他早上带着宫女来接祈福完毕的县主,我们就让他进去了。很快县主与宫女们回宫了,他在里面又待了很久。”
崔扶风从容道:“很明显,我与县主都不可能是偷盗圣器之人。县主昨夜祈福,穿的是龟兹夏衣,轻纱窄袖,颜色又素净,没有任何可能将圣器藏在身上带出。”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默然颔首,尤其守卫与女官证明,他们亲眼看见千灯从殿内出来,她身材纤细,而龟兹夏装轻薄贴身,别说莲花与法轮这般大的法器了,就连形制最小的金刚杵,也不可能藏得住。
更何况,两位女官是一路陪伴千灯回到王宫的,她身上若有异常,二人都是一眼可见,哪还需要等到现在回想?
“至于我,确实不该逗留在灵殿中。”崔扶风指指四壁的龛洞,说道,“只是我素来仰慕鸠摩罗什大师,因此帮助县主收拾留下的经卷时,发现有大唐未见的大师手稿,便在殿中摹抄了一份,想带回去赠予长安名刹,广弘佛法。”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经文,展开让众人瞧了瞧。
卷帙上墨色尚且淋漓,纸卷等都是昨夜新送来供千灯祈福抄经之物,果然是在这边刚刚抄写完毕的。
“待我抄写完成,刚刚出殿之时,便遇到了玳瑁前来找我,我才知道宫中出了大事。”崔扶风转向守卫们,问,“我记得,当时我刚出灵殿,尚在几位守卫的眼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