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看见千灯站在院门内,衣着素净又没穿戴首饰,便抬手招呼道:“哎哎,这位姐姐,我家公子不喜喝茶,你们可有饮子么?”
千灯看看自己旁边,确定他们是在叫自己,略一沉吟:“我吗?好的,请稍等。”
她转身走向旁边的茶房,一口喝了半碗酥酪,又拣个面果儿吃了,便拿了一壶丁香饮放在托盘上。
琉璃正要接手送出去,她却将托盘一收,笑道:“人家喊我呢,我送过去。”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拉住了她:“怎么,咱们府上没人啦,县主还要亲自给他们端茶倒水?”
千灯笑道:“反正衣服还没改好,时辰也没到,稍缓一缓又不打紧的。”
母亲皱眉:“胡闹,你也知道时辰还没到,这副模样居然要出去见人。”
“娘,毕竟现在看到的,才是他们真实的模样,待会儿遴选开始,可全都是他们装出来的模样了。与其雾里看花,还不如近身详察,你说呢?”
母亲想起昨日在市井的见闻,一时叹了口气,但见千灯不再抗拒选婿,甚至还主动要去探一探底,倒也觉得欣慰,便挥了挥手。
千灯抽出绢帕子,将自己的脸蒙住,笑道:“别担心,娘,我就稍微看看,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
第三章 初次纠纷
时候还早,候选人刚来了五六位。他们都持礼部特制的银花签而来,花签以七瓣莲花为头,下面是薄薄的签身,用金丝錾刻着吹箫引凤图样,为嘉礼之凭。
此时几人或站或坐,也有之前或许相熟的人,三两成群正在寒暄。
千灯放下托盘,暗自瞥了几眼。玉树芝兰,琳琅珠玉,看着都是出色的郎君。
刚刚唤她的那几个僮仆长随也已归置好了东西。地毯上放置好青丝八宝联珠纹蒲团,蒲团上铺着锦垫,锦垫上盘腿坐了一个眉眼颇为漂亮的少年郎君。
他身穿杏黄绣金罗衣,领口不结纽,翻落成胡服敞领式样,紧系着须蔓葡萄白玉带,勾勒出细窄腰线,一派骄矜又潇洒少年意气。
她瞥了他坐着的锦袱一眼,看到上面绣了个“金”字,想着自己看过的候选人资料,心下顿时了然。
长安首富金家,常年有十几支商队来往于西域,近至吐蕃、北庭,远至天竺、波斯、拂菻,经手数不清的瓷器丝绸与香料珠宝。
富甲天下的家族,自然希望扩充朝廷上的路子。金家已有两个能干的儿子支撑门庭,唯有成为她未婚夫候选的这位,名叫金堂,是自小被家人宠着长大的老来子。
原本商户不够格参选她的夫婿,但金堂在候选前恰好进了国子监,便以学子身份入选了。
毕竟,本朝县主夫婿都会授官,尚了县主便踏入了仕途,以后金家的路子将更为通达。
见千灯放下托盘便不动了,金堂点了点桌面,挑眉看她。
她笑了笑,俯身摆下茶盏,给金堂满满斟了一杯丁香饮。
金堂示意长随给她打赏。见她蒙着面纱,他看看其他侍女,问:“怎么独你一人戴面纱?”
千灯含糊道:“这两日脸上长了个大疮,又红又肿,怕冲撞了贵人。”
“王府人手这么少吗,居然还要病患出来倒茶?”金堂皱眉问。
身后一个长随笑了声,说:“公子以为是在家中呢?我看王府并不甚大,下人亦不太多,今日宾客盈门,肯定所有人手都要出来应差的。”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竟是隐隐有暗嘲王府衰落,还不如商户的意思。
千灯眉梢一扬,正要驳斥,金堂却浑然不觉,只示意长随再摸些赏银出来,对她道:“延寿坊我金家药铺,每逢旬日有名医坐诊。容貌是女子至为重要之事,你可以去看看,可别拖延了。”
见他心地似也不坏,千灯懒得计较,端着托盘起身便走。
长随抬臂拦她:“你这侍女,怎的如此无礼?还不赶紧接了银子,向我家少爷道谢?”
千灯用托盘挡住他的手,皱眉避开与他接触。
见长随伸臂阻拦不肯放过她,旁边一个穿着靛青色蜀锦圆领袍的青年站起身,一掌将那个长随推离,沉声道:“金公子好大的排场,怎么进了王府还为难一个小侍女?”
千灯转头看去,这人打扮明显比金堂素净,通身上下并无其他金玉修饰,但也正合他浓眉隆鼻、端正严肃的气质。
她正揣测他是谁,却见金堂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呢,苏云中苏令史,去年我出城游玩,就晚了两步,让你给我开条门缝都不肯通融。一个不入流守城门的小吏,是搭上了什么青云梯,也来这边候选啊?”
千灯顿时明了,左监门卫令史苏云中。
令史职位不高,苏云中却不卑不亢,只淡淡道:“金公子,我不打开城门,是我尽忠职守;你企图靠贿赂进城,是你藐视法令,何苦当着这么多人自曝罪行?”
金堂张张口,一时语塞。
身后长随恼羞成怒,挖苦道:“尽忠职守、大公无私的苏令史,人穷志不短,连妹妹都养不起送了人,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参选?”
千灯记起资料,苏家确实家道中落,祖上虽出过官宦,但到他父亲这一辈,早已衣食不继。
不过苏云中身手出众,几年前助官府捕到大盗,受表彰而入了左监门卫。只是他家门庭衰落,又只是个小吏,日后仕途很难有什么起色——
除非,他得到了天大的际遇助力,比如说,娶到一个得帝后青眼的县主。
虽然早知自己的这十个候选郎君中,有巨富也有贫家,有望族也有寒门,只是没想到,才刚一见面,便已有人起了争执。
千灯脸色略沉,而那边金堂上下打量苏云中,问:“苏公子今日衣着也颇光鲜,是卖妹子的钱还没用完,准备好好打扮来博一个前程吗?”
这话如此刻薄,苏云中猛然跨去,一把揪住金堂的衣襟,提拳就要朝他那张白嫩漂亮的脸砸下去。
“苏兄弟,不要意气用事。”身后正在归置茶具的一个少年起身劝架,“今日大家聚在这里,相逢即是有缘,想必王府与礼部、内宫局也不愿看到咱们伤了和气吧?”
千灯的目光扫过那少年清俊的面容,落在他手边的茶具上,寻思着,这应该是那个孟兰溪。
族中拥有江南千亩茶园的孟家,养出来的孟兰溪也是一身清气。他风姿氤氲,眉眼间天然含着一脉清和温柔,荼白越罗衫子上以银线绣兰叶纹,衬得他越发清越出尘。
“金兄虽有失言,别忘了今日我们过来的缘由,大家既在王府中,如此场合,动手有何益处?”
他声音带着些江南口音,听来格外柔和,似能抚慰人心。
“孟兄弟说的是,只是,此人委实欺人太甚!”苏云中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拳头,可怒气难消,愤愤地将金堂一把推开。
他是习武之人,一推之下金堂根本控制不住身形,趔趄撞上了后方茶几,热烫的丁香饮顿时洒在了他手上。
手背被烫得红了一片,金堂甩着手失声叫了出来。
他身旁长随们立即大嚷:“苏云中,我家公子的手被你烫坏了,你打算怎么赔!”
苏云中目光冷冽地盯着他们,一言不发。
孟兰溪向苏云中摇摇头,示意他别冲动,又对金堂道:“金兄别担心,在下常年接触茶道,或有沸水飞溅,因此随身带了药,消肿散淤颇有奇效,你试试吧。”
金堂还挥着被烫红手气呼呼的,孟兰溪已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微绿的药水在他手背上搓开。
那药水果然神效,金堂的手背一经揉搓浸染,只觉肌骨沁凉,手上的红肿果然很快淡了下去,筋骨更是活络舒爽。
金堂转了几下手腕,赞叹道:“这玩意儿可真不错啊,哪儿配的,我先买上一百瓶!”
“这是我家传的配方,金兄若是喜欢,下次我送你几瓶。”孟兰溪说着,将瓶子盖好收入袖中,“只是这药酒不能入口,记得进食之前要先净手。”
金堂闻了闻手,并没什么异味,便道:“好吧。”
一场争执很快消弭,金堂虽还揉着手掌嘟嘟囔囔,但也不再闹事。苏云中亦对孟兰溪点头以示谢意。
千灯见后面侍女们暗暗朝自己招手,便快步走了过去,丢下托盘对璎珞道:“姑姑去前厅说一下,今日前来候选的郎君,一应长随仆从全都撤出去,只留本人在堂上即可。”
免得金家那种恶仆又无端生事。
璎珞姑姑应了,又拉住她的手,道:“我的好县主,赶紧回去换衣服吧,太子殿下来了!”
第四章 幸会
石榴红蹙金百蝶襦裙穿在千灯身上,衬以金丝晕裥披帛,将少女的身段勾勒得曼妙纤细。
母亲上下端详,十分满意:“很合身,再适合灯灯不过了!”
一众侍女跟着夫人一起围着千灯商议,喜气洋洋挑拣着妆奁中的首饰,最后给她梳了飞仙双鬟,簪了左右滴珠累丝金凤,额间贴了金箔花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