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面前大步穿过回廊朝她而来的,分明是个颀长伟岸、气场凛冽的男人。
他很高,廊下的树枝低垂,眼看要打到他的额头,而他毫不顾忌地直视着她,似乎不懂低头,抬手便将树枝撩开。
遮挡在他们之间的一切被他拂开,足以让他看清她,也足以让她看清他。
是他。
四目相望的那一刻,千灯立即辨认出,他便是那一夜在大理寺的监牢之外,与她一同救助孟兰溪母亲的男人。
秋末日光黯淡,他从阴翳彤云下行来,如一股锋利的风迫人而来的,无形中便带了几丝凌厉寒意。
可这般冷冽的人,五官却长得过分动人深邃,以至于当他停在阶下,以那双足以洞穿人心的幽黑深眸端详她时,千灯只觉心口错愕伴随着微悸,一股难言的颤栗感涌上心头。
她缓缓搁下手中茶盏,慢慢起身,站在廊下直视着他。
第二十九章 凌天水
既然无法避开,她索性在台阶上朝着他一抬下巴,开口问:“凌天水?”
日光透过树荫,穿过回廊,照在她面容上。与那夜迥异的光晕笼罩于她身上,愈显她眉眼浓艳灿烂。
她肌肤极白,眼睛深黑,双唇鲜艳,覆盖于眼上的睫毛长得有些过分,如鸦翅如蝶翼。
虽然眉毛有损,可美玉微瑕,却显得整张脸更加生动起来,增加了一份勃勃生机。更因为这份细看才能察觉的残损,当她看着别人时,总会让人觉得自己的心口也随着她眉眼光华而微动,难以自己。
凌天水端详着她,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是,凌天水,现任北衙禁军神策军司阶,你新的夫婿人选。”
千灯盯着他,走下台阶。
离他越近,她仰头看他,那种迫人的气息更显具体。
她走到他的面前,抬手比了一比他的身高,皱起了眉:“不是说五尺七寸吗?我怎么觉得你远超六尺了?”
“我刚从陇右回来,纪家只记得我前些年的身高。”
“可纪麟游说你白皙文雅。”她围着他走了一圈,目光挑剔审视着。
虽然说不上黑,但他那浅麦色的皮肤,衬上凌厉的气势,绝不像个父母双亡委身贱业的普通人。
“爹娘去世,我从军征战沙场,哪还能白皙文雅?”
“工书法?”
“会写字。”
“擅羯鼓?”
“看别人打过。”
这散漫的态度,甚至连所谓的“进退有度”都是假的。
千灯别过脸避开他锐利目光,暗自气恼他的不知礼仪。
“先坐吧。”千灯请他在廊下对坐,问:“你之前在陇右时,对尸体很熟悉?”
他显然没想到县主居然会问他这话,撩起眼皮瞧着她:“对,很熟。”
千灯想起他当晚一眼便看出孟夫人内出血的症状,想必是和死人打多了交道,自然经验丰富。
“上次我看你与孟夫人挺熟悉的,不知是如何相识呢?”
“她予我,有活命之恩。”凌天水声音略沉,回答道,“若没有她,这世上亦没有我。”
“原来孟夫人对你有救命之恩?”千灯倒有些诧异,那般荏弱的孟夫人,居然曾救面前健硕伟岸的男人一命?
但再一想,孟夫人早年就离开了西北,应该是在凌天水年幼时救助过他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千灯托着茶盏啜着,打量面前这个凌天水……
即使不言不语静坐喝茶,他依旧是一身杀气、视生死于无物的气势。这难道……是在义庄的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么?
回想一下自己见过的几个仵作,她觉得,凌天水的气质和他们实在不一样。
毕竟,和死人打交道的气质,与把活人变成死人的气质,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这个凌天水拥有的,显然是后者。
虽然只是临时拉进来的候选人,但她需要他可靠、保密、能用并且好用,不然,她何必浪费这么一个名额,让他、让自己都徒增麻烦。
正思忖着,外头脚步声响,璇玑姑姑亲自引路,跨过院门进内,惊喜道:“县主,崔少卿来了,遵照您的吩咐,近竹堂也已布置好了。”
穿院而来的郎君气度清致高华,正是崔扶风。
他望着廊下千灯,正要行礼相见,一眼瞥见她对面坐着的人,顿时双眼微眯,口中话语也卡在了喉口。
见他一直打量凌天水,千灯心下起疑,目光在对面人身上转了一转,才起身道:“崔少卿大驾光临,欢迎之至。”
崔扶风收回目光与她见礼,收敛心神道:“见过县主。因今日休沐,又得了宫中允可,因此我想,择日不如撞日,便早点过来安顿下也好。”
“如此甚好。府中若有不周之处,崔少卿尽可与璇玑、璎珞两位姑姑商议,或直接寻我也行,不必拘束。”她说着,又似乎随意地看向后方凌天水,“刚好,我这边还有位新客,我为崔少卿引见一下。”
崔扶风尚未表示,凌天水已神情平淡地起身拱手见礼:“在下凌天水,之前曾在临淮王麾下与崔少卿有过数面之缘,不知崔少卿可还记得我?”
崔扶风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打量凌天水这自若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只若有所思地转向千灯。
千灯微挑眉梢,问:“你们认识?”
崔扶风稍一迟疑,终于道:“唔,我想起来了,临淮王……麾下的那位,对吧?”
“对,我之前在朔方军中混了一段时间,前段时间长安光复,我遇到族人,便归宗留京了,现如今在北衙禁军任司阶。”
听他如此说,千灯也有些恍然。
原来这个凌天水是朔方军中出来的,身上这一股肃杀之气,看着和临淮王身边那群人确实相似。
崔扶风则问他:“不知你来王府,所为何事?”
凌天水指了指几上卷宗,说:“如你所见,我是新的县主夫婿人选——听说是县主点名要的我。”
他不但说得敞亮,脸上的神情更是坦荡,说县主索要自己就跟炫耀资本似的。
崔扶风瞄了瞄千灯,唇角微扬:“原来如此。”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千灯难免尴尬,干咳一声屏退了旁人。
三人在廊下对坐,树影筛下淡淡光影,小泥炉上煮着茶,秋意凉融。
虽然各怀心腹,但目前的气氛尚算平和。
“是这样的,这位凌天水凌司阶,是本次进入名单的候选人之一。我听说他对于仵作行当熟悉,因此想见见他。”千灯给两人斟茶,道,“既然崔少卿与凌司阶也认识,那咱们便敞开了说吧。崔少卿入府的原因是,国子监一案,我府中其余候选人颇有疑点,希望能细加甄查;而请凌司阶入府,则是我觉得仵作给尸身做的检验过于粗陋,希望凌司阶能为我们彻底检验尸身,寻找线索。”
崔扶风皱眉,执着手中杯子看向凌天水:“他……当仵作验尸?”
凌天水拈着茶盏坐在他们面前,因为身材太过伟岸,一双手掌也是格外宽大,小小茶盏被他捏在三指中,看着格外玲珑。
而他轻晃着盏中浅碧茶水,一双攫人的眼微眯着,问:“怎么,我不行?”
崔扶风扯扯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当然行。天底下尸体最多的地方,便是在战场,各种形状、各式死因……凌司阶想必再熟悉不过。”
千灯听他提及战场,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听说临淮王在剿灭乱军时受伤了,不知如今恢复得如何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还曾担心过王爷的伤势。”崔扶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天水。
凌天水随意道:“这我倒不清楚,只听军医们说,年内怕是下不了床,需要好生将养。”
听说这么严重,千灯心下也不由有些担心:“但愿临淮王及早好起来。”
虽然心里认定临淮王不是什么忠臣良将,可他毕竟多次救过她,更何况如今半壁江山动乱,还要他坐安西北,出事了对社稷百姓都不好。
第三十章 新人不好惹
既然凌天水的身份确定了,千灯便决定用上这个人,她将之前的案子简短说了一遍,又将案卷交给他。
待他粗略扫过后,她又道:“事不宜迟,既然凌司阶对仵作之事熟悉,便请去后院安顿好后,与我一起去义庄看看吧……崔少卿去吗?”
“去。”崔扶风不动声色起身,“凌司阶尚不熟悉诸人,我顺便带去引见一下吧。”
因为休沐日,后院中所有人都在。
新的男人要进千灯的后院,自然不可能像一颗水滴汇入大海,而是一瓢水进了大油锅,自然激起大片弥漫硝烟。
众人齐聚纪麟游所居的菊园,各怀心腹等待新人到来。
纪麟游笑着向诸人道:“我表哥身世可怜,自幼温顺胆小,县主要是真允他入府了,还请大家多多照拂,我先代他向大家致谢了。”
薛昔阳抚着槛外盛开的菊花,唇角含着惯常的微笑,只是想到自己在县主面前进献的谗言毫无效果,那笑容难免也黯淡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