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目光一直在崔扶风身上,压低声音问千灯:“这位崔郎君,如此风姿卓绝,怎的还没听到他成亲的消息?”
千灯的母亲杞国夫人,本是虢州城郊普通人家姑娘。昌化王世子在附近遇到伏击,身受重伤为她所救,并悉心照料,两人渐渐生了情愫。
昌化王出身异族,本就不管家世门第,知道儿子喜欢上了个平民姑娘后,二话不说便带他下聘去了。婚后世子夫妻十分恩爱,但武将戎马倥偬,两人聚少离多,膝下只有千灯一个女儿。
因此杞国夫人到京城王府之后,便只学学字、养养花,与京城贵妇圈并无太多交集,后来更是茹素守孝,闭门谢客,几乎不问世事。
璇玑姑姑曾是宫中女官,熟悉京内事务,低声解释道:“崔郎君之前有过未婚妻,只是那家卷入了三年前的宫变,事后崔大人提供了一应线索与证据,送未婚妻家满门抄斩,还流放了三族。”
母亲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望着纱屏彼端玉树临风的人物,喃喃道:“能与崔家结亲的,应当是顶尖贵女啊……”
“顶尖的门阀也被说除就除了。而且,还不止这一桩呢……”璇玑姑姑看看外堂的崔扶风,声音压得更低,“后来,户部侍郎的幺女游玩时马匹受惊,崔郎君凑巧救下了她,女方认为既有肢体接触了,该当负责嫁娶,愿奉丰厚嫁妆。结果崔郎君一看对方的嫁妆单子,认为凭对方家的祖产及俸禄,如此厚嫁恐有贪墨。结果一查之下,户部当时从侍郎到郎中、主事,官员几乎被撸掉了一半。”
这下别说夫人,连旁边的侍女们都吸一口冷气。
“还有次赏花宴,崔扶风在所有官员女眷中唯独多看了某个姑娘两眼。那姑娘全家欣喜若狂,还托上司去试探崔家的口风。谁料不几日,官府就上门抄家了。原来崔郎君看的不是那姑娘,而是她鬓边的金簪,他在礼部清点过宫中旧物,那姑娘所戴的是宫妃遗失之物,于是又扯出一桩窝藏销赃大案……”
千灯不由笑了出来。
谁敢和这位崔郎君结亲?抄家灭族的那种。
“所以,如今全京城人家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家里姑娘多看崔郎君一眼,都要被禁足罚跪,哪还有人敢嫁?”
“可惜了,这般人才,怎的如此狠心冷情……”母亲望着崔扶风,眼中满是遗憾。
千灯则有些幸灾乐祸。她残缺在面容上,而他残缺在性格上。这个人,说不定成亲比她还难呢。
成亲……
想到这茬,她的目光投向堂外那些尚在等候的郎君们。
这十个人,都是极出色的男子,却愿意顶着克夫相格的预言、不顾京中人的耻笑议论、冒着坊间的荒诞赌注,任由她择取。
显然,有人迫于朝廷威势而来;有人为权势动心;有人为前途孤注一掷;也有人为了面子不愿输给他人……
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她。
——不是因为不知长相、不明性格、未详意趣的白千灯。
他们求娶的,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是帝后的看重、是朝廷的授官、是唾手可得的富贵。
幸好,他们所求的,她都有。
千灯抱臂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来吧,她就不信十个男人里,挑不出一个合她眼缘又符合朝廷要求、母亲期望的那一个。
这边在相见,那边侧堂的候选人们,也在等待之中。
候选人中岁数最小、年仅十三的商洛扒在门边,探头打量屏风后县主的身影,目光急不可耐似要穿透纱屏。
可惜坐得离纱屏较近的千灯与母亲,能清晰看到外间这些候选郎君们的模样,但离纱屏较远的男人们无法透过纱屏看清县主的面容,只能看到逆光中她模糊的身影,并不真切。
身后有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回来:“商小弟,你此举怕是于理不合,快坐好吧。”
“哎呀难道你不好奇吗?咱们都来候选了,却完全不知道县主长相啊!”商洛一脸望穿秋水模样,“我听说,县主是个母老虎,从小跟在军中打打杀杀,在校场上打滚训练,那叫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旁边颇有几人投来关注,显然,这些候选人表面波澜不惊,但内心里都在好奇那可能会成为妻子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胡说,年方二八的少女,就算练外家功夫,身板又能练到哪儿去?”拉回他的纪麟游好笑道。他出身武将世家,眉目英伟,身形挺拔,一看便是沙场上历练过的,“再者说了,我崇敬昌化王及世子,大丈夫立世当如是,忠君为国,血洒疆域。县主要是继承家学,我倒求之不得,更当敬重!”
商洛迟疑道:“我也敬佩王府满门忠烈啦,可是、可是我还听说,县主闭门守孝,从不在人前出现,是因为她半边脸破了相,从眉毛到脸颊全是疤痕,又狰狞又吓人的……”
说着,他心有余悸地又朝内堂屏风后瞧了瞧,压低声音:“听着好可怕啊,我们被选上后,是不是就要一辈子呆在王府里,和县主朝夕相对了?可是,可是算命的还说……”
即使年纪尚小,即使周围所有人都已被屏退,但商洛也知道后面“六亲无缘克夫相”的话不宜出口了,闭上了嘴。
京中人人皆知零陵县主破相,眉骨受损命格缺损。但她三年守孝深居简出,如今的模样却根本无人知晓,只按常理推断,当年那惨烈的伤势,如今必定也是夜叉修罗。
厅中等待的各个候选人,与自己的对手们默然相视,无不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来候选的人,这厅上等候的诸位——包括自己在内,个个都是真的勇士。
“说到这个,晏卜丞——”纪麟游目光转向窗下,望向那位太过脱俗出尘而显得有些缥缈的郎君,“三年前给县主观相格、下判语的不就是你吗?她的脸真的和传说的一样可怕吗?”
晏蓬莱静坐于窗下,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身上,他目光投在虚空中,看着不像是来候选的,而是来参悟红尘的。
许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句:“白骨骷髅,脓血皮囊,美丑只是虚妄幻相,何必在意?”
众人面面相觑,纪麟游“嗤”一声笑:“那么法师你来这里干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周围人忍不住低低窃笑,而厅中角落忽然传来轻轻一声:“县主她……她很好的,你们不要背后议论她。”
说这话的时景宁坐在角落,手边放着食盒,坐得也端端正正。他本就有些拘谨,在众人目光投来时,更是脸都红了,显然个性温软,不习惯受到注目。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固执地辩解道:“县主不是母老虎,更非母夜叉。”
商洛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爹当年是老郡王身边的士卒,我小时候见过县主。”时景宁显然不习惯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低垂着头道,“县主她……真的很好的。”
第六章 十品花酥
众人心下都不以为然。小时候长得再好看,也架不住长大会走样,更何况还被毁容了。
这边正各有盘算,那边崔扶风已经过来召唤诸位郎君入内甄选。
他在堂前展开册页,目光扫向诸位候选人:“孟兰溪孟公子,请入内。”
孟兰溪颔首,轻拂衣摆,提起自己盛装茶具的箱笼正要向内走去,却忽然闻到旁边一阵香气,顿时眉头微皱。
“糟了,茶叶气味至清至纯,可不能与其他味道混合。”他见箱笼旁是时景宁的食盒,忙问,“时兄,你带来的东西味道可浓烈?”
时景宁下意识掀开盖子给他看,道:“不会,只是一些点心。”
孟兰溪见里面果然是花式点心,便也放了心,帮他将食盒重新盖好,不好意思道:“得罪了,我闻着点心香味十分馥郁。”
时景宁便将自己的食盒提远了一些,笑道:“是,我以鲜花制作点心,有些花香。”
孟兰溪风姿优雅,携茶具入内堂,将一切物事搁下后,隔着屏风向内行礼:“在下孟兰溪,现居长安,祖籍太湖人氏,见过杞国夫人、零陵县主。”
夫人打量他长身玉立的模样,欣慰的笑意难掩。
璇玑姑姑也笑道:“正如春树初发,嫩竹新起,明前雨后,乾坤空灵。”
孟兰溪跪坐于茶炉前,朝着屏后众人拱手行礼:“在下族中有茶园,善制茶,今日特携来茶具,敬请诸位品评家中清茗。”
他携带的箱笼看来不大,里面东西却应有尽有。鎏金镂空火炉银笼、整套银制的槽子、碾子、茶罗……甚至还有一小瓮清水。
“这是年初采集的梅花雪,煮茶最为清香浮浅,今年梅花开得迟,花心积雪只得这些……”
他手法优雅却利落快捷,很快茶香便盈满内堂。秘色瓷茶盏团团排布于剔漆托盘之上,一如梅花盛绽,送到屏风后。
太子不用宫外之物,只取一盏闻了闻香气。其他人各取一盏试饮,茶水入口,微涩清香由舌及喉蔓延,顿觉筋骨舒缓,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