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不及防,被飞来的尖石打得头破血流,顿时哀号一声,捂住额头便向后栽去,咕噜噜顺着山坡滚进了溪涧。
水花四溅中,那个长随哪还顾得上追赶千灯她们,赶紧扑下去,一边喊着郎君一边摸人去了。
千灯抬头一看,凌天水正站在崖上,见那男人已经落水,足尖微收,将旁边石子拨到了足跟后。
只是,他那冰冷的神情中,弥漫的戾气难掩,令千灯心底咯噔一下,只觉他这神情,并不像是在救人,反倒像是在发泄深埋在心底的陈年旧恨。
难道说……他认识这恶少,两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想到适才那恶少说起昌化王府时有恃无恐的模样,千灯心下疑窦顿生,但见琉璃已冻得脸色发青,四肢僵直,也顾不上其他了,先将她赶紧拉上来。
凌天水在崖边俯身,结实有力的手掌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们二人提拉了上去。
崔扶风听到动静,赶到崖边一看,见她们形容狼狈,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千灯取过车上斗篷给琉璃披上,搪塞道:“没什么,她替璇玑姑姑打水时不小心滑了一跤,掉进溪中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说着,她回头瞥了凌天水一眼,见他只淡淡扯了扯嘴角,识趣地闭口不提,便朝他微一点头,带着琉璃上了马,吩咐回府。
与千灯背道而驰的另一条官道上,是面罩乌云的郜国大长公主,和愤愤挥鞭乱打路旁草木的萧浮玉。
见她一直气愤难平,郜国公主终于开口道:“行了,不就是一匹马吗?改天叫人去大宛再寻一匹就是。”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雪云是我最心爱的马,结果人家说打死就打死,别说那个零陵县主了,连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个都不把咱们公主府放在眼里,简直欺人太甚!”萧浮玉气愤道,“凭什么我的马被他们弄死了,还要我向她道歉?凭什么她一个小小县主,敢骑到我这个郡主头上?”
郜国公主冷冷道:“就凭她救过皇后与太子,她家满门忠烈死得只剩她一个,你以后就得敬她三分——尤其是你以后还会是太子妃,更要谨慎小心。”
“什么救过太子!不就是换个衣服,趁乱跑一阵吗?要是当时我在宫里,难道我不会替太子引开乱军?还轮得到她救驾?”
“行了,闭嘴。”郜国公主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没看到那个崔扶风吗?小心点,惹上他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以后看见他们,尽量躲远些。”
萧浮玉咬紧下唇恨恨踹马,意气难平。
李高升催促马蹄,陪她们走快点,将其他人落在后面。
他低声劝慰道:“郡主且放宽心,零陵县主不过仗着帝后念旧有点面子,可他们整个昌化王府都快没了,还能风光多久?郡主您可是先帝亲指给太子的,日后玉册金宝母仪天下,天下谁人不得匍匐您脚下?您拿自己和她相比,岂非辱没了身份?”
“娘,我就说你身边啊,所有人都比不上李詹事!”萧浮玉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揪揪马缰又转头对郜国公主道,“不过这位零陵县主长得不错,娘你说呢?”
“长得再漂亮,没爹没娘又破了相,看那简陋衣饰,着实寡淡晦气。”郜国公主沉着张脸,抬手替萧浮玉理了理头上的玉树金花,“你和娘当年相像,明艳适合盛妆,不像有些人啊,一辈子也没资格戴满头金花。”
李高升一听到金花,忽然想起一事,忙恭维笑道:“说起来,太子殿下前段时间还为郡主特地定制了一副九树金花步摇呢!”
萧浮玉眼睛一亮,顿时撇开了千灯的事:“什么九树金花步摇,我怎么不知道?”
李高升压低声音笑道:“月前东宫查点账目,我看其中有太子亲自吩咐内宫局打制的一套九树金花,库房送了最好的赤金和内赐的珍珠送去——您想想,这形制,还有太子上心的程度,天底下除了太子妃您,可有人配用么?”
萧浮玉唇角上扬,轻轻“哼”了一声,眉梢眼角的喜色难掩。
郜国公主也不由笑道:“阿兖真是长大了,都懂得给浮玉准备惊喜了。”
萧浮玉撅起嘴:“他准备了惊喜,怎么还没送到?”
“再等两日,你生辰时不就知道了?”郜国公主朝她一笑。
与零陵县主冲突带来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萧浮玉催促胯下马,兴冲冲地回城。
第三章 那是零陵的血
萧浮玉是个急性子,哪等得到生辰那天,连公主府都不回,一入城便直接去了东宫。
太子理政去了,萧浮玉自小便被定为太子妃,母亲又是郜国大长公主,在东宫常来常往,众人看见她无不笑脸相迎。
她与太子身边主事的绿绮姑姑喝了盏茶,探了探口风,问起九树金花的事情。
绿绮姑姑浑然不知地给她斟茶,笑道:“九树金花?奴婢倒没听说过。”
“就是殿下特地让内宫局打造的那套啊!”萧浮玉说着,又转向侍立在旁的东宫侍女,“不是说,太子特地让你们挑选了赤金和珍珠送去的吗?”
侍女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绿绮姑姑向她扫了一眼,示意她闭口,转而对萧浮玉笑道:“此事奴婢们可真不知道了。毕竟我等只是伺候殿下起居的,挑选金银珠宝那是库房的事,太子殿下如何会对我们提起呢?”
萧浮玉一看她那眼色,便知道自己在这边不可能有收获。她一扯嘴角搁下杯子,说:“这倒也是,那我便不叨扰姑姑了。”
她对府内十分熟悉,出门后径自便到了库房处,看到主管库藏的内侍正在里面盘点珍藏。
因为是昌邑郡主,库房守卫们也不敢阻拦,萧浮玉施施然走到门口,一脚便跨了进去。
内侍回头看见她,忙过来行礼,笑问:“郡主大驾光临,可有吩咐?”
她对东宫的人自然客气些,带着点笑模样道:“数月前,我曾给殿下送过一幅亲笔写的手卷,但近日忽然想起来,其中有个字貌似写错了,烦请公公帮我找出来瞧瞧,确定一下。”
内侍赶紧应道:“好,奴婢这就替郡主去找一找。”
他转身进入库房寻找,萧浮玉站在门边,一抬眼看到旁边一架柜子上搁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
她心下诧异,这件衣衫金线团龙,应该是太子的衣物,可上面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灼烧破洞,甚至还残留着黑灰与血迹,看来颇为脏乱,未经清洗,只悉心叠好了放在这里。
她皱眉嫌弃地看着这件破衣服,心道东宫库房内珍宝古玩无数,怎么会把这种东西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不过她现在心情不好,也懒得多想,眼见内侍寻了一圈毫无所获地回来,表示没有找到她说的手卷,她皱起了眉:“找不到吗?你看看入库账册,就在这几个月。”
内侍赶紧取过桌上的账册,往前翻看记录。
萧浮玉站在他的身旁,盯着账册看,只见他一页页翻过,页面上果然出现了“九树金花步摇”的字样。
她眼疾手快,劈手抓过账册,脱口而出:“找不到吗?我来看看。”
内侍不明所以,下意识想要将账册拿回来,萧浮玉身后侍女已经将他的手隔开,笑道:“公公别急,让我们郡主看一看有什么打紧的?”
内侍一想也是,昌邑郡主由先帝亲为太子指婚,明年初她就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了,要看一眼出入库账册又有什么关系?
萧浮玉仔细看上面条目,原来这套花树是上半年就吩咐内宫局打制,花费诸多赤金,又用了宫中赐下的南海珍珠,于三个半月前制作完成入库,然后——
乱军入侵长安那一日,也就是零陵县主择婿之日,已由太子携至昌化王府,作为择婿贺礼,送给了零陵县主。
零陵县主,白千灯。
萧浮玉紧紧捏着手中账册,眼前又出现了前日在陵墓前见到的人。
她一身缟素,脂粉不施,清冷面容素白如霜雪,却莫名有种直击人心的瑰丽感,映在所有人的眼中,难以忘却。
就连一贯在美人堆中长大、长相颇足以自傲的她,也想起自己那一瞬间被震慑心神的感觉。
萧浮玉只觉急怒攻心,下意识攥紧了账目,从牙缝间狠狠挤出一句:“一个小小县主,她也配用九树金花?”
见她失态,内侍忙指着那条账目旁边的小字,提醒道:“郡主慎言,这些珠宝是宫中所赐。”
萧浮玉愤愤抬眼看去,果然见太子送材料去内宫局之前,有宫中特地赏赐一匣南海珍珠的记录。
所以,镶嵌这花树步摇的珍珠是宫中赐下的,定是帝后格外开恩,交托太子用以打制九树金花,赠予零陵县主。
萧浮玉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气怒之中身形不稳,转身时重重撞在了身后架子上。
木质的架子剧烈摇晃,差点倒下。
内侍慌忙抬手,将架子扶住,但放在上面那件破旧衣服却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蒙在了萧浮玉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