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时正在无名怒火之中,见这件又脏又破的衣服竟然扑面蒙住自己,心下愤恨,胡乱将它从头上扯下来。
衣服抓在她手中,又是灰又是血,近看更加污秽。
萧浮玉抓起这件破衣服,用力撕扯,仿佛要借这件莫名触犯了她的破衣服,发泄心头无名怒火。
衣服本已陈旧,上面又有许多灼烧出来的破洞,只听嗤的一声,立时被撕出一条大口子。
就在此际,有人大步从外面迈进,将她的手腕一把攥住,遏制了她疯狂的举止。
萧浮玉抬头一看,制止她的人正是太子殿下。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府,身上还穿着外出时的玄衣纁裳。
衣襟上的祥云龙纹,与她手中的旧衣一模一样,只是他如今身量长大,衣服已经大了许多。
他没有看她,只垂眼紧盯着她手中那件衣服。他也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萧浮玉从未见过的冰凉。
萧浮玉与太子稚龄定亲,从小她便知道,按照母亲那边的辈分来算,她其实是太子的表姨母。是以在一贯的相处中,比她还要晚几月出生的太子是个乖软内向性子,而她则往往比较强硬,自觉是占上风的一方。
可在这一刻,看着他平静中隐透寒意的眸子,萧浮玉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畏缩地摊开了手指。
他从萧浮玉手中将衣服抽走,垂眼静静望着上面陈旧的褐色血渍,依旧一言不发。
萧浮玉定了定神,转头看向库房内侍:“东宫库房怎么有件破衣服?赶紧清理掉,上面全是血,太不吉利了!”
内侍吓得一激灵,抬眼看看太子,浑身颤抖。
太子的手指微颤,在被萧浮玉撕破的地方轻轻拂过,然后紧紧握住了衣襟染血处。
那上面的陈年血迹早已发褐发黑,他的指尖却无比珍重地紧攥住这片血迹,许久不肯放开。
萧浮玉脑中忽然闪过一阵透心的凉意,看着这件明显是太子少时穿过的衣袍,以及上面的血迹和灼烧痕迹,心下突的一跳。
脑中闪过的念头让她如遭雷殛,下意识颤声问:“这……这件衣服,是宫变时……那一件?”
太子没有回答,只垂着双眼,亲手将衣服重新叠好,整整齐齐地压平褶皱,放回架子上。
他抬手轻抚胸口那块血迹,终于开了口,声音低不可闻:“这上面,是零陵的血。”
萧浮玉只觉心口巨震。她呆呆看着太子,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最终未敢说出口。
太子转身出了库房,从始至终,未曾看她一眼。
而萧浮玉跟在他的身后,失魂落魄走出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看向架子上的那件衣服。
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在凛冽寒风中、荒芜山陵内,夺人心魄的那条素白身影。
还有,太子抚摸那件染血衣袍时,脸上沉郁虔诚的神情。
灼热的愤怒与冰冷的恐慌席卷过萧浮玉的胸口,彻底灼烧了她的神智。
她攥紧双拳,一声不吭咬紧牙关,仿佛要将“零陵县主”四个字吞噬嚼烂,硬生生咽下去。
第四章 魂帛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自金光门进入长安,辘辘穿过宽阔的街巷,向着开化坊行去。
马车是普通的青色油壁车,虽也漆得崭新,但在处处权贵的长安,并不足以引人注意。
接近西市,路边人头攒动,车行缓慢。车夫叩响车壁:“夫人,道路堵塞,不如先下马喝杯茶,歇息一下?”
车内人低低应了一声,一个相貌雍容的中年妇人被嬷嬷搀扶下来,进入街旁的茶铺。
后方那辆马车上,也有个年轻人带着长随下马,脸色颇不好看地跟她进了店。
茶铺老板见二人都是随从服侍,衣饰华贵,自然打叠精神殷勤招呼,为他们安排下靠窗的干净座位,送上茶点。
夫人啜了一口香茗,抬头看向对面年轻人,脸上顿现惊讶之色:“槐江,你脸怎么了?”
年轻人本来五官端正,算是个俊美公子,可如今两边脸颊各有一条鞭痕,下巴擦伤,额头更是结着尚未凝固的大血痂,虽然受伤不重,但整张脸跟花猫似的。
他面露愤恨神情,悻悻道:“晨间去山涧洗手,不小心摔倒,掉水里了。”
夫人急忙问:“身上可有摔伤么?乌林,你怎的这么不小心,让槐江摔成这般模样!”
长随乌林撇撇嘴,活动着手臂道:“我也落水了,这不,手臂还扭到了呢。”
“这天气落水,没冻着吧?”夫人见他们已新换了衣服,松了一口气,又打量儿子的脸,见除了下巴的擦伤外,其余不像是摔倒的痕迹,心下疑惑,但见他一脸不忿的模样,又不敢问,只嘱咐道,“往后小心点,别再毛躁行事了。”
叫槐江的年轻人嗯了一声,不耐烦地别开头。
他们这边喝茶,那边茶铺中的闲人话语不断:“李老大,最近有什么发财门路,带兄弟一把啊?”
“嗐,兵荒马乱处处管束,想发财啊,给你指条明路,去盛发赌坊押零陵县主的未婚夫人选!”李老大十足一条糙汉子,胡子乱蓬蓬的,神情却与坊间八婆一模一样,“押赔率最大那个凌天水!百倍赔率,只要你敢押,等他娶到了县主,一贯变百贯,百贯变万贯,立马暴富!”
“这等好事,那你下手了吗?”
“没有!”李老大抓着胡子哈哈一笑,“谁脑子进水了,觉得他能娶到县主啊?”
在哄堂笑声中,窗边的妇人端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看向了议论纷纷的众人。
年轻人一声嗤笑:“他们说的,就是那个破了相的零陵县主?”
长随应道:“可不就是咱们正要去的昌化王府那位。”
“看不出来啊,当初崔扶风写信给我,问我是否愿意参选她夫婿,被我一口回绝,没想到如今她居然能大肆选婿,让这么多男人聚集后院,成为长安笑柄。”
长随面露诡秘笑容:“谁知现在,崔家六郎也是她的夫婿人选之一了。”
“哼,利欲熏心,他也想娶个县主当助力?”他嗤笑道,“我就不一样,大丈夫在世,不多找几个漂亮女人,这辈子等于白活……”
说着,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热辣辣的伤痕,想起那个举鞭子抽他的少女,心下又恨又怒:“那个母老虎,长得倒是绝顶标致,也不知是王府里哪个侍女……”
等到了昌化王府把她揪出来,看他不把她捏在手心,搓扁揉圆,折腾死她!
夫人见他面露狰狞之色,虽不了解他早上的事情,还是好声好气道:“槐江,人家是主,咱们过去是客,你该与王府中人好生相处,不要惹事。”
“哼,就剩一个孤女的王府,得了吧!”
他撇嘴奚落,而茶馆中众人还在议论,昌化王府那几位候选人,究竟押注谁最为合适。
只听有人笑道:“李老大,你这固然是个发财的门路,但来财的时间也委实太慢了。零陵县主不是要为母守孝三年么,如今杞国夫人去世方才三月,等赌注落定还得三年五载,头发都要等白了!”
李老大斜睨:“可不是么,世上哪有又快又多的发财机会?”
却听旁边的茶博士笑道:“那可不一定,依我看啊,说近也近,说远也远,说不定这十来日间,零陵县主的夫婿便要定下了。”
众人一听,赶忙追问怎么回事。
茶博士捋须道:“诸位想啊,按礼,国夫人停棺百日然后出殡,如今杞国夫人薨逝已三月,眼看就要发丧了。而出殡落葬,哪能没有子侄在棺前执魂帛发引主祭的呢?那你们说说看,这个主祭的人,会是谁?”
“一般来说,应是长子,可昌化王府哪来的男丁!”众人一拍大腿,顿时恍然大悟,“若无儿子,原该由侄子代为发引,可昌化王出身外族王室,他侄子是如今的龟兹国王,又正与突厥战火弥漫,怎可能过来为杞国夫人发引?”
茶博士一一给众人斟茶:“没有儿子,侄子来不了,因此如今能为杞国夫人执魂帛主丧礼的人选,只有女婿了。”
众人都是赞同,纷纷道:“确是如此!这几日零陵县主再不确定女婿人选,杞国夫人如何发引?”
“这么说,到杞国夫人落葬之日,咱们一看执魂帛之人是谁,就应该知道,谁是最终赢家了?”
“正是,盛发赌坊近日也传出消息,只要一经确定,不用等成亲便立马可赔付,毕竟,这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
原本还想着有三年时间慢慢观望的人,此时一听急不可耐,赶紧冲出茶铺,朝着盛发赌坊狂奔去下注。
“走,咱们去见识见识她后院那些人。”年轻人站起身,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看看有没有确切消息,我也去押一把!”
人群渐散,他们上了马车,一路向东,来到开化坊昌化王府门口。
早就等候在此处的璇玑姑姑急忙迎上去,让侍女们打起车帘,亲自扶夫人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