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抬笔指向旁边同样被火灾殃及的兽栏,道:“冬至过节,庄子上送来了一批家禽家畜和野味,养在那边。”
“所以死者应当是在厨房内煎药,顺便料理食物。”凌天水说着,又发现尸身腰部的灰烬有一处显然异常,便将其拂开,露出下方一些火烧不朽的东西。
他垂眼扫过,拿起来看了一眼,起身向千灯招了一招手。
千灯的目光一直定在那具尸身上,见他示意,怔了一怔后,僵直地走近了两步。
凌天水一言不发,只将手中那个东西抛向她。
东西入手,尚带着余温,千灯紧紧握着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翻转自己颤抖的手,看向掌心的东西。
那是系在一起的两个小东西。一件是熏得漆黑的银签子,上面吹箫引凤的金丝痕迹鲜明——
那是最早一批郎君在入王府应选时,礼部发给他们为凭的引凤签。
而另一件……擦去外面的烟火灰烬,一只小玉兔出现在千灯的手中。它已经拥有了圆润的形状,但耳朵与爪子等细处尚未成型,显然才雕到一半。
旁边的商洛探头看了一眼,“啊”了出来,声音颤抖:“这……这是昨天我去找景宁哥玩时,他正在雕的兔子啊!那时他被我吓了一跳,还把手划伤了呢!”
“是他……雕过的兔子模样……”千灯自然也记得时景宁会刻兔子练手。
下午还捧着精心烹制的小粉鱼、含笑劝她吃一点的少年,被她拒绝后垂下眼睫挡住自己的惶惑、却依旧抱着希望温柔问她想要吃什么的郎君,没想到就此成了永诀。
而她因为心底的隔阂,对他最后的态度如此冷漠,竟让他带着伤心遗憾离开。
千灯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崔扶风默然看着千灯,捏紧了手中案卷,低声道:“县主节哀。”
千灯望着地上那被灰烬半埋的遗骨,大口喘息了许久,空白一片的大脑才渐渐清醒过来。
“凌天水,你说……这些骨头是生前断的,还是死后压断的?”
凌天水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将几根断裂的肋骨拿起细加端详,又一一放回原处,然后翻动头骨查看,说道:“从断裂痕迹来看,应是死后被坍塌的砖块砸落造成的,不过——如果是在死前不久遭受攻击,随即骨殖被火烧朽,也难分辨。”
“从他死亡的姿势,和砖石砸落的角度看呢?”千灯咬牙遏制自己颤抖的双手,问,“发现起火后,他应当会立即向外逃跑,为何会倒在灶台边,身子不是朝着门边?”
凌天水则道:“不是没有可能。柴仓内大堆干燥柴草瞬间燃烧,厨房内的蔬菜食材一下被大火吞噬,屋内立刻浓烟弥漫。而门窗是木质的,外面空气涌进,往往是火势最为旺烈之处,他冲不出这片火海,自然只能避往火最少的地方——也就是砖墙下,但屋内浓烟弥漫,他来不及躲好便失去意识倒下,被烧成了灰烬。”
他的话冷静得近乎冷漠,让千灯的心口更加冰冷。
大理寺衙役们连夜赶来,记录现场,收捡尸骨。
虽然已经只是一堆焦黑破裂的骨殖,但死者毕竟需要体面,还是将其妥善收好,先送到义庄等待结案。
大理寺初步确定,昌化王府厨房失火,时景宁意外死亡。
夜色深浓,天空下起了细碎小雪,让这寒夜越显凄清。
金堂、薛昔阳、孟兰溪等人都是满身尘烟,商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纪麟游挟着他,免得他脱力倒地:“县主,我先送商洛回去休息了。”
千灯默然点头,疲惫中又嘱咐璇玑姑姑去榴花山房,今晚陪孩子们过一夜,但,先别将大哥的噩耗告诉他们。
商洛面色惨白,看看千灯又看看孟兰溪,颤抖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终究还是埋下头啜泣离去了。
等到人都散了,只剩下静候她的凌天水与崔扶风,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三人立于火场废墟之畔,相对沉默。
许久,千灯转身回东院,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雪下得不大,地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就像明透的丝绢铺地。踩踏上去,丝绢便残破了,一个个黑色脚印静静呈现在青石板上,冰冷地等待着扑落的雪花将它重新填满。
第二十三章 碎雪
进了东院,千灯草草梳洗,换掉满是灰烬的衣服,到前厅与他们相见。
“后院的诸位郎君,我们得好好查一查,尤其是,在厨房起火之时,有谁在附近出没过。”
崔扶风沉重地点头应了,问:“县主认为,此事还是那个隐藏的凶手下手?”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么多意外。意外被误杀的我娘,意外被误杀的福伯,意外自尽的苏云中,意外葬身火海的时景宁……”千灯深深呼吸着,寒冷的天气让她气息变成白雾,弥漫在脸颊旁,令一切变得更为迷茫。
“可如今,我娘的死尚还存疑,福伯留下的字纸我们还不解其意,嫌疑刚有苗头的时景宁今日便突然遇害,快得让我甚至有些错觉,背后那个凶手,是不是时刻在盯着我,察觉到我的举动之后,便掐死我想要追循的线路,断绝我所有可以寻找的方向?”
“对,时景宁的死,委实出乎我们的意料。”凌天水靠在柱上,抱臂盯着夜色,皱眉思忖道,“我本来以为,凶手率先下手的对象会是孟兰溪,并希望借此守株待兔。可为何,如今出事的竟是时景宁……县主有对他表现出什么不一样的举动吗?”
千灯缓缓摇头:“并无,甚至他在出事之前,曾给我送过吃食,可我当时心有芥蒂,对他颇为冷淡……”
若她知道,那是最后离别的一面,她一定不会那般对他,不会让他那黯然的神情,成为他们之间的终结。
“难道说,凶手下手的目标,并不是最有可能成为县主夫婿的那一个?而是另有原因?”
崔扶风则问:“时景宁在后院一直与大家和和气气,融洽相处,凶手究竟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对他下手呢?”
他一直温柔细心地关注每个人,为他们送上合口味的食物,让每个人都舒适尽兴。
而就在昨晚,他们才窥见时景宁的可疑之处,原以为时景宁就算不是凶手,也总可以顺藤摸瓜,根据那字迹、那刻刀的线索查下去,却没想到,一昼夜之间,便已彻底断绝了所有可能。
“我会去彻查后院每个人的行踪,看看起火的时候,究竟谁靠近过厨房。”崔扶风握着手中验尸卷宗,看天色已晚,便轻声道,“县主先好好休息吧,一切,留待明日再说。”
千灯点头应了,目送他们走出前厅,才看见孟兰溪一直静等在院门边。
想是为了保护他,凌天水不让他离开自己太远,又保持在不会听见这边动静的距离。
见他们散了,孟兰溪怀抱着那只兔子走来,顺手将兔子往她手边递了递,千灯也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
白兔皮毛柔软温暖,蓬松的兔毛从她的指尖流过,在这样的寒冬中令她觉得倍加舒适,难免又多揉了几下。
自时景宁出事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了下来,太久没有接触过温暖柔软的东西,她心弦微颤,有些难以抑制。
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依恋,孟兰溪将兔子托住,递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接过来,将白兔抱在怀中,抚摸着它柔软的耳朵,从头顶轻抚向脊背,闭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孟兰溪低低俯头查看兔腿上的伤口,轻声道:“我想着县主睡眠不佳,今日又发生了太多事情,怕是会难以入眠,因此适才已取了香过来,或许能帮助到县主。”
因为查看兔子伤势,他与她靠得很近,千灯闻到了他身上清冽微涩的茶香。
她抬起眼,看到了他低垂的面容,浓长的睫毛覆在那双清透如黑琉璃的眸子上,微微轻颤,像是撩动在观者的心湖上,格外动人,很难不起涟漪。
有一瞬间,因为他那温柔而清澈的神情,千灯心下掠过些微的悸恸,想起了时景宁与她的最后一面。
这将永远横亘在她心头的遗憾,让她又是酸楚难当,几欲落泪。
“多谢你了,可能我今晚,真的需要你帮我……”千灯怀抱兔子,望着面前孟兰溪取出香匣,俯头将脸贴在柔软的兔毛上。
万千情绪汹涌而来,太阳穴突突跳动,隐痛的头让她几乎崩溃。
幸好有幽幽暗香朦胧袭来,让她意识逐渐平静。喝过孟兰溪为她煎的龙胆茯苓汤后,她终于有了睡意,伏在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上,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的梦中,出现了一场雪。
那是她五岁那年的雪,下在西北漫漫荒野中,也下在邠宁大营中。
那时她祖父为邠宁节度使,东护长安,西拒吐蕃,镇守大唐要塞,年节无法归家。
在一场大捷之后,祖母与母亲带着她前往邠宁。父亲迎出数十里风沙,在下雪的荒原中将她裹在怀中,欢欢喜喜地先纵马骑回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