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垂首任她训,嘴角仍是噙着笑,陆听晚得不到回应,怒意更甚,仿佛是在对一团棉花发力,怎么都打不出去。
思及此后,她越发难以压制怒火,在周身寻着物件能够砸过去,却无一件趁手的。
谢昭转动了身子,从桌案的地形图下摊开一张图纸,自顾说着:“这是我这段时日设计的弓弩,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你可否来帮我瞧瞧?”
陆听晚投去目光:“你少岔开话题。”
“这弓弩是仿造古籍上记载的落日弓形态画的,我想锻造一把能够比普通弓箭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弓。”
“这样,你就可以抢更多的财物,甚至可以横扫县衙?”陆听晚撑着手臂,扫过那张图纸。
落日弓气势和霸道跃然纸上,就好似见到了实物锻造的弓。
“你下山抢来的钱,都用来锻造兵器了,”陆听晚察觉出一股不安的气息,“你疯了吗谢昭。”
谢昭抬眸时,茶水正面泼来,茶叶粘上眉骨,一滴一滴顺着鬓间往下,最终浸入纱布里。
谢昭素日脾气并没那么好,只是面对陆听晚时,却总有用不完的耐心。
“你解气了吗?”低沉的声音衔着万般无奈。
谢昭听着知道她气还未消:“若还气着,这还有。”
“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刻了吗?”陆听晚上前揪着他的衣领,“你改造旧器,将抢来的财物换成银两,锻造兵器,你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吗?”
“可我即便没有这些兵器,此身已是罪行累累,我只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给弟兄们留一条退路。”
“没有到这个时候,谢昭,还不到这个时候。”陆听晚声音里透着无助。
她不知道,朝廷已经派了军队前往滨州围剿了,山下传得沸沸扬扬,陆听晚许久不下山,听不到这些消息。
她只以为只要白塔寨金盆洗手,自给自足,时间长了,便可抹灭曾经山匪枪掠的罪行。
谢昭也不甘愿在白塔寨躲藏度日,历经五年的生死与共,自身也无法对这些人的生死不管不顾。
他大可一走了之,再寻一处安置,去哪里都行。
可他们呢?
谢昭拿出事先备好的臂驽,递给陆听晚。
这臂驽是为她锻造的,陆听晚箭术不算精,但她敢拉弓,也不怕射出的是虚箭,只要假以时日,她勤加练习,也算个防身之物,至少若再落入其他匪寨里,她也能借此逃生。
“做什么?”陆听晚盯着臂驽,没有接。
谢昭拉过她手腕,手法娴熟,很快便系上了。
“这跟你那把臂弩不太一样。”
“你看出来了?”谢昭眉眼压着笑意。
“你这个是轻型臂驽,适合你这样不擅武艺的人,这臂驽射程不远,无需蓄力拉弦,十丈之□□击最佳,只要有歹人靠近意图不轨,你便对准他的心脏,按动扣机,对方便可一击毙命。”
“能穿透心脏吗?”陆听晚被扯走心绪。
“能。”
“里面有箭吗?”陆听晚试图问。
“有。”
陆听晚打量几番,谢昭就这么端详着。
忽而,她伸出手,直指谢昭左心:“是这样吗?”
“嗯。”
“若我此刻扣下臂弩,利箭便会穿膛而过。”陆听晚滑动着喉咙,若是一开始白图掳她上来白塔寨,她手上有这样一把臂驽,她会毫不犹豫射击。
“你要试试吗?”谢昭微抬了抬下颚。
陆听晚不再跟他闹,收回手:“谢谢你的臂驽。”
谢昭正回身子,抚着落日弓的图纸,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锻造出这把弓。
“你下山去吧。”
下山!
陆听晚注意力彻底被拉回,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愿意放我下山?”
她已经对别人的许诺不敢再信,即便谢昭那夜承诺她会放她走。
就如同程羡之对她许诺过,坐上尚书后便会与她和离,直至最后她也没能拿到那张和离书。
“我谢昭从不轻易许诺,三日后,我送你下山。”那双期待的眸子告诫他,他已经留了她许久了,或许一开始白图就不该带她上山。
陆听晚亥时回了草舍,从主事堂出来,她便觉身驱轻飘飘的,好似已经游离在云层,待翌日晨光泛起,她便能远离青要山。
主事堂灯火一夜未灭。
第66章 下山
三日后,谢昭的伤好了许多,行动自如,就是不宜过多走动。
这是医师给的忠告,但他没听,忍着伤通,送陆听晚下山。
过了青要山窄道,隔着一条宽河,对面就是扶风镇,二人立在木栈道桥头。
春风席着潮水而过,冲鸣的声音掩盖心底的悸动。
“过了这条桥,就是扶风镇了。”
谢昭肩头挎着一把弓,陆听晚背了一个小包袱,里边有寨民送的干粮,还有谢昭给她备的一些盘缠。
臂驽系在手腕上,宽袖遮挡了,她又换成男子装扮,谢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张精致的轮廓上,总觉这张脸好似瞧不够。
陆听晚只把他这种越来越肆意的凝视当做对寨民的感激。
“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陆听晚嫣然一笑,涌风从身后滚来,发带打在颧骨处,谢昭犹豫许久,终是伸手,温柔地替她挽过发带。
那是陆听晚难得从谢昭神色里看到的柔情,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
或许是她为白塔寨苦思夜想维持生计,又屡次三番点拨,他许久未能在这青要山里寻到一丝能与自己共鸣的灵魂,那是难得交织在一块的慰藉。
谢昭很快伸回手,嘴唇几度翕合,却未出一声。
“我该走了。”陆听晚率先道。
“嗯,”谢昭暗暗隐下失落,“那臂驽你可还记得如何使?”
“记得啊,”陆听晚露出张扬的笑,如这股春风沁人心脾,“下山前不是给你展示过了。”
“也是”谢昭憨笑,“保重。”
陆听晚转过身,踏上木桥,走到一半想着还有话想交代一下,桥头却已没了谢昭身影。
陆听晚定在原地,叹息一声,抚着手腕的臂驽,*喃喃自语道:“白塔寨不该是你的归宿,有一日你也可远阔高飞。”
良久,她转回身,往扶风镇方向去。山石上,一抹屹立不屈的身影注视她走过的方向,直到视线彻底被林子掩盖,潮水冲走了他们短暂相处后的不舍,连同带走了谢昭在青要山难得巡回的光芒。
日落前夕,陆听晚赶到扶风镇,寻了处客栈打算歇脚,翌日再出发。
客栈里都是从京都和滨州南下的商人,京都派出的剿匪军队碾过滨州的匪寨,短短一个月,便缴获滨州大大小小十四个匪窝。
军中士气大增,程羡之立于马背,寒舟抛着水壶过来,程羡之饮下大口。
“过了滨州就快到潭州地界了,按照知府奏折上所述,潭州最棘手的便是青要山的白塔寨,寨子上的匪徒有利器,又借着山体优势,易守难攻,沿途这一路剿匪动静声势浩大,他们想必早已有了防备。”
听着寒舟的描述,程羡之也隐隐察觉,此次青要山之行并不像滨州那么简单,他没退却,在他这里,凡是他要达成的目的,再难也得成功。
“青要山虽易守难攻,其实只要一个办法便能破解。”他胸有成竹道。
趁着军队扎寨休息,他跳下马背,寒舟摊开图纸,程羡之指节抚过一处:“青要山只有一条下山道口,若真的攻不上去,死守道口的话,就看能够耗得起谁了。”
这虽也是一种打法,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还没到这个地步。”寒舟道。
“没错,就看这些匪徒想怎么打,他退或是攻,我都有胜算。”
谢昭等人每次下山都会有不同的路线,一来是隐匿行踪,二来是掩人耳目。
但是有一条道是运货的必经之路,这就是程羡之所说的道口。
陆听晚要了一盏茶,又点了碗素面,周遭的歇客谈起滨州近况。
“这下好了,以后咱们行商运货再也不怕山匪劫持了。”其中一位行商客说。
和他同行的人也感慨着:“是啊,朝廷此次剿匪是彻底要扫清这些匪患,自然不给留后患,滨州连串匪窝全都彻底端了,接下来这青要山的山大王定然也逃不掉。”
陆听晚手中的竹筷倏然落地,旁边的人不由注视过来。
“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京都啊?”
陆听晚不答却问:“二位大哥适才说,滨州的匪窝都被清缴了,这真假可有依据?”
“依据?京都六部尚书之首,程尚书,弱冠之年,英姿飒爽,号令一响,马蹄踏过匪窝的寨子,匪徒榻上的金子成箱成箱闪着金光,头颅都被挂到滨州城墙示众了,怎会有假。”
“你是说,那领军剿匪的人是新上任的那位程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