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不好说。”华明挠挠头,总觉得这种事不能妄言,一味往好处劝她,待她得知不好的真相后,只怕猝然悲伤之下会损伤心脉,还不如直接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一半一半吧,你看开点。”
他斟酌着说道。
其实他很想说九死一生。
说着注意到张献的脸色,倒抽一口气:“你提前服药了?我不是说了三天一粒?”
桑蕴还没从悲痛中出来,听他要责怪张献,解释道:“他为了替我找山淞。”
“没有这么玩的!”华明急得撸起袖子,将她挤到旁边,上手把脉,“你当这是养身丸,累了吃一颗?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遵医嘱的……这下好了,你又得少活好几天!”
张献不为所动。
桑蕴反而松了口气——她想的是即刻暴毙,没想到只是少活几天。
张献的寿命只怕比她的头发还多,少活几年都没事。
“……算了。”见一个两个都不把他的话当事,华明怕给自己气出好歹,直接甩手,“天亮之后我让人送药来,帮我给他一滴不剩灌进去,听见没?”
桑蕴点点头。
门关上。
漆黑的夜色从门缝里一闪而过,窜进来的风阴冷得吓人。
桑蕴被吹得缩了缩脚。
张献这时才看清她全身,发现她竟然一直赤着脚。
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桑蕴看见自己的脚,赤足跑了一晚,已经十分狼狈,只是她现在没有心情找鞋穿。
张献问:“要不要上来。”
脱口而出后他才发觉唐突。
桑蕴“啊”了声。
张献又说:“过来吧,地上凉。”
桑蕴摇了摇头:“不冷。”
张献便没有再多说,甚至没过多久,桑蕴发现他无意识地睡过去了。
饶是她没什么医疗知识,也知道这是身体虚弱到极致的表现。
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过去了。
她更加难过起来。
华明在窗前配药,满室珠光烛火分外明亮,他抬起头,隔着窗户看见桑蕴傻傻站在外边,后面是漆黑的夜色,正面让灯光照得纤毫毕现,眼睛看起来已经哭得红肿了,头发乱作一团,衣领也歪七扭八。
他一向是个看不得人邋遢的人,问道:“还不回去休息?”
桑蕴:“我能进来吗?”
“还挺有礼貌。进吧。”
桑蕴推开门,吧嗒吧嗒地朝他走去。
听着脚步声不对,华明回头,就看见她光着的脚一下一下拍在地砖上,这座房间为了洁净铺的是整块的白玉砖,衬得那双脚格外难堪。
他叹了口气:“右边柜子里,先找双能穿的。”
桑蕴弯下腰翻了翻,随手翻出个软底拖鞋。
然后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回到他旁边。
“你方才是不是没说实话?”她眼睛又红了,“山淞是不是没什么生还的可能了?”
没想到她这么灵敏,华明有些犯难,不知道要不要如实相告。
桑蕴望着他聚精会神的背影,慢慢靠近。
四面八方清晰的明灯将她的影子拉往四面八方,然后又消失在脚底。
华明伏案假装忙碌,其实支支吾吾:“我觉得吧……”
桑蕴悄悄靠得更近。
“你呢,也不用太悲观……”
她无声地停在他背后,不动声色慢慢抬起右手,手指缓缓伸出。
“也不一定就一点希望都没有……”
被她手指轻点的背部如同滴水入墨汁,化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极其微小的黑色鸦羽轻轻绽开,在她指尖环绕成黑线旋风的形状。
她猛地收回指尖。
华明却恍若未知,仍苦口婆心地劝道:“俗话说,只要心怀希望,奇迹就会发生……”
说着,忽然察觉桑蕴已经太久没有动静,话音一下子静下来。
桑蕴面前瞬间贴上他的脸。
“你在做什么?”两人脸部相隔不到一掌,冰冷的气息在中间弥漫。
桑蕴镇定道:“我想看你在配什么药,张献他今天是吃这个的吗?我见他吃完便好转很多。”
华明微眯着眼看她。
桑蕴第一次注意到他那双眼睛竟然是微狭的蛇目形,眯着眼看人的时候,像蛇盯住猎物。
“好不好转么,谁又知道呢。”
那张素日爱嬉笑调侃的脸,此时只剩下玩味与恶劣。
桑蕴心中一跳。
哪怕穿了鞋,寒气也从脚底窜起。
——他到底是不是华明?
他……给张献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桑蕴退后一些,礼貌地笑:“谢谢神医劝慰,我觉得好受多了。那我回去看看张献?”
华明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只是侧耳听了听,幽幽问道:“你是不是很饿?我听到你腹中空鸣。”
桑蕴眨了下眼,数着时辰,想起上一顿饭还是宗门大比那天早晨。
也就是,30小时前。
这两天持续不断的刺激恐惧让她一点都没想起来饿。
“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华明笑笑说。
第20章
狂风无穷无尽地狂啸,从虚无中来,往黑暗中去,世界没有一丝活气,房屋在风中飘摇,地面好像在震颤,墙壁岌岌可危。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环绕音,在风声中时近时远,一会感觉在外边,一会感觉就在背后。
库房最里面的角落,缩着个颤抖的身影。
黑暗中她死死捂住口鼻,衣领包住后脑和耳朵,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自己惊恐的呼吸声经过层层阻隔,仍然从乌黑斑驳的指缝间跑出来,又被寂静无限放大,吵到她想捂住耳朵。
但她也需要这样吵闹的呼吸声确认自己活着。
她还是人。
布满黑斑的手指后是一双纯黑的眼睛,瞳孔在恐惧中扩散,眼白也爬满眼黑,乍一看像两个洞戳在脸上。
让人分不清是黑夜更可怕,还是她更可怕。
如果桑蕴此时在场,就会认得,这是吴阳的邻居付苗,之前给她指过路。
五十年了,玄清门五十年没有过这样的危机,所有人都懈怠了,没有人还记得,这片神秘广阔的仙门,并不是完全安全!
付苗入门的时候,上一次仙魔大战刚刚过去,门中大部分人还枕戈待旦,训练修行也是偏向更严谨落地的实战技巧。
不像现在,所有弟子更偏好华丽声势,大开大合,灵力不要钱地往外洒。
所以这一次大战,仙门损失惨重。
付苗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差,先是和吴阳一起被捉去锁恶渊,又侥幸逃脱捡回一条命。
回峰后听说锁恶渊出事,她正要去往主峰,又幸运地被桑蕴拦下,于是与九死一生的主战场擦肩而过。
那时她站在家门口,正在为去留而彷徨,结果差点被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截残肢砸中。
那只右手臂伤口血肉模糊,筋骨龇出,根本不是被利刃斩断,而像是被什么野兽活活撕咬扯下!甚至手中还牢牢攥着一把金光耀耀的仙剑,忘了松开,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离体了。
那一刻,她坚定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她上前一步,抢握住那把品质不凡的仙剑,可是断肢不肯松手。
她一脚踩住其臂弯,左手按住剑柄,右手抄起地面石头,一下下猛砸那只执拗的手臂,从小臂砸到手腕,筋脉全部砸烂。
手终于松开了。
付苗就拿着这柄剑,收拾包裹,果断下山避风头。
后来也显示她的判断完全正确——玄清门彻底沦陷了。
隔了一天,她自诩小心谨慎绝对不会出错,又挂念同门朋友,想知道吴阳有没有被救回,于是抱着剑悄悄上山。
当场被一大群人按住。
这些人容貌言行全都与以往无异,可付苗知道,他们早就不是原来的人了!
她曾经看过不少上个时代流行的话本,其中就有魔物顶替正常人生活的事例——这种奇闻轶事,一般都有迹可循,不会完全空穴来风。
她只能配合着一起工作生活,衣食住行还和以往一样。
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肚子变成了黑色。
……是食物?
他们每日一到饭点就挟着自己去食堂,吃饭、喝汤、吃菜,还有华明神医亲手发放的化食丹。
——食物有异,不能吃!
可她,她已经吃了。
跑!
她一剑劈开三个同门,漫天黑羽遮住她的视线,她埋头向门外冲去,从一片黑暗冲进另一片黑暗。
最后在低狭的仓库被一只冰冷的手捉住脚,倒拖着走往深渊。
拖动中,围巾衣帽向下滑去,露出滚动着黑色沥青的肚腹,和满脸狰狞的诡痕。
冰冷和疼痛剐蹭着她。
“是个好的人呢。”
有人一边拖着她后退,一边对她表达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