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苗仰面看着天,天上的灰云,头顶盘结的冬枝,远方明亮像星星一样的灯光,正随着她被拖动,慢慢在头顶跟着她。
就像她也不孤独。
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她的夸赞。
也不错了。
空洞遥远的山的那头猝然划过一道长长的吟啸。
像鹤在白天旋盘着浮上青云。
桑蕴猛地惊醒。
再认真去听,又只能听到山谷间来回乱撞的风。
她推开眼前满盈汤食的桌板,猝然起身:“张献在叫我!”
身边围着的三个药童怪叫起来,说她不珍惜食物。
“有吗?”华明在调配一叠药粉,神情看上去松松散散,“那你过去吧。”
他这么轻易松口,桑蕴反而感到不适应,他又在调什么药?
“呀。”男人的嗓音忽然响起,仿佛想到什么似的。
桑蕴悚然地看到那双蛇一样的眼睛倏地对准自己。
“正好把今夜的药带去给他,”男人低低地笑,促狭的模样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就省得跑一趟了。”
身旁的药童应声出门,很快用食盘端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涩味顺着热气到处乱冲,桑蕴接过来的时候,一下子被激出来生理性眼泪。
她倒退着出门。
夜色仍是最深的黑夜。
雪亮的灯光在门口地面投下锋利的长条,桑蕴踩在这道光中央,和华明道别的时候,感觉像站在了一把刀上。
她按了下自己袖子里那把属于张献的短剑,出奇地犹豫了。
见她不动,华明开始盯着她了。
桑蕴低下头,选择往张献的房间走去。
刚刚那一个瞬间,她想过不顾一切地逃跑。
这里在主峰,离掌门的寝宫也不算远,其他仙君也大多生活在附近,她只要能跑出杜衡院……
可她不能把张献留在这,一碗碗地吃着这些鬼东西,给他吃死怎么办。
她跑到无人的拐角,往后看了眼,将那药汁往花盆里一倒。
冒着热气的黑色汤汁将草叶烫得乱摇。
桑蕴怀抱着那把剑,在永远也不会亮起的夜空下奔跑。
她急着赶路,没有看见那盆草猛地一抖,枝叶霎时间疯长,直到瞬间窜到一人高,开始狰狞地摇摆,最后扭曲虬结成一个奇怪的黑影。
然后张牙舞爪地从花盆中跨出来,往华明的院子走去。
她撞进房门的时候仿佛一头狮子撞开巨石,沉重苦涩的房间被她冲进冰冷的空气。
她如履薄冰地一边远望一边锁好门,总觉得会有人过来监视她。
回头的时候却见张献滚倒蜷缩在地毯上!
她一下子都忘了松手,冲过去的时候短剑随着她的动作从袖间滑到地面。
此时她根本顾不得什么破剑,一脚跨过,去扶张献。
张献一身白色单衣蜷缩在地面,双臂箍着腿紧紧折叠在胸膛,仿佛身体正在以心脏为中心狠狠收缩。
桑蕴忽然不知道要怎么扶他起来,她拨开他脸上被冷汗沾湿的黑发,小声叫他。
叫四五声的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随后又像被眼皮上的冷汗刺到,用力眨了眨。
桑蕴用掌根裹住袖子替他擦脸,“你很疼吗?还能不能走路?”
张献摇了摇头。他更加用力挤压着胸口,仿佛那里的疼痛已经膨胀到快要破土而出。
桑蕴想帮他看看,将手往他胸口伸去,张献望着她,缓缓松开了一丝空隙,小小的一点距离,他却像付出巨大代价。
“是这里吗?”桑蕴摸到那早已长好的箭伤,华明的药活血生肉,几乎是当场生效,现在只剩下浅浅一层疤痕。
没有摸到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也没有恶化,可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想到华明诡异莫测的身影——她现在什么事都不敢大意。
桑蕴跪下身,附耳往他胸口听。
一时没有听到声音。
她怔了怔,调整了下姿势。
然后又俯身听。
张献见到她咬着下唇,歪着头在他怀里听来听去,时不时不安地往后看一眼,不知道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怜,偏偏眼睛又亮得像冬崖上的雪,沉静又坚定。
他忽然开始不甘心只活百日。
张献静静地望着桑蕴,他忽然有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比如和她去人间走一走,见见所谓的江湖异事。
比如干脆就归隐山林,当两个心无旁骛的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或者就还和之前一样,在门派中各司其职,见面了可以点点头,打声招呼。假装不熟。
但这些无一不需要时间。
若是有得选,他想冲九镜试试。
他好像愿意接受那份被安排的命运了。
只要活着,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
下一刻,他看见桑蕴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散漫的眼睛睁得滚圆,长明烛火映在其中,蜡融成滚落的泪珠。
她的声音又轻又抖:“这里是什么声音?”
她在听的声音是心脏。
张献抬手抱着她,闭眼去听。最先听到的是她不平稳的呼吸,一声声的抽泣,随后听到她的心跳,咚咚咚像小鼓。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刺啦、刺啦
一声两声,然后是连成片的声音,仿佛胸腔里住着一大群——
那是破壳的声音。
有东西在他身体里,孵生了。
第21章
“华明有问题!”
桑蕴不敢再等,飞快去衣架拿了衣服往他身上披,“走,我们去找掌门!”
呆呆任她摆弄了一阵,张献忽然抬眼看向她。桑蕴很难说清那是怎样一种眼神。
他想说什么?
可惜现在没空听他说话,桑蕴粗糙地将人包装好,就去扶他。
手臂被人按住了。
“愚蠢!”
张献电光火石间就弄清楚了现在情况,他按着她的手,怒不可遏道:“既然知道他是魔,为何还要回来,为何不下山,离开……咳!”
越是激动,他胸口鼓动的异物就越是疼痛,他已经不想去管这具躯体了,这无用的拖累,使得他也成为拖累。他用力甩开她:“下山去!”
桑蕴不懂他的意思,分明现在还有其他出路,何必要她一个人逃下山去?他,山淞,十二峰那么多人,难道全都要她置之不理吗?
“你在说什么,我带你去找掌门,能有多远?我既然能将你从鸿跃崖带上来,再带着走一段,又怎么不行?”
“你,掌门若是也不是掌门了,你待如何?再一次狼入虎口?”
张献眼看都要撑不起身体,竭力扯过她的左手,将那手掌硬生生抻开,手指点上去,
“离此处最近的明月湖,从湖底可以通往玄清山外的环山大河,我给你画一道避水诀……”
指尖的灵力闪了闪,弱不可察,画出来的图案也难以成型。张献将指尖送入口中,咬破手指,用鲜血重新画:“你入水后朝着东方,一路往前,别怕累,也别怕黑,只要往前,就能出去。”
“本命心血,不行!”桑蕴想要收回手,却被重重拍了一下。
几乎没有人会用本命心血画符,那太烧命了,而且也没有必要,除了比较牢固以外没有任何特殊效果。
鲜红图案有金光一闪而过,在掌中若隐若现,桑蕴望着那图案,不愿意按照他的想法做,奋力去拉他:“既然有出去的路,那你和我一起。”
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闹腾,张献胸口猛地突了一下,一口难以抑制的鲜血吐出。
桑蕴红了眼,还是不愿意松手,她一遍遍说:“你得和我一起走,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们会害死你。”
张献望着她:“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死了。”
咚——
两颗心脏同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桑蕴眼睁睁看见他的心脏快要跳出来,那是一大团,狰狞触手的形状,快要将皮肤撑到透明,血管在皮肉中绽开,瞬间化作一团团青黑色淤青。
这是什么?
这里会爬出来个什么东西?
张献为什么说他已经死了,只是心上长了个东西而已,只是心脏不再跳动而已,只是再也动不了而已。
但他眼睛还睁着,还能和她说话,刚刚还按着她的手——
这怎么能算死了?
他要她将他当作个死人?
“不行!”桑蕴蛮横地粗鲁地扯着他的衣服,将他往外拖,“你必须和我一起走。”
“咳咳……”
张献被她气得说不出一个字。
桑蕴听见自己的喘声,自己太阳穴扑通扑通地跳,她此刻浑身蛮力——
她知道为什么。
她在害怕。
张献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她好怕。
失去了每一个朋友,同门,家人,一下子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世界是一座吃人的怪物,黑色的魔物睁着眼睛在头顶监视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怪物变的,遇见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撕咬吃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