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向她头发的时候,手指摸到了一个细而轻的金属,他心口跳了一下,将那枚小小的发簪从黑发里缓缓抽出。
桑蕴没有留心他,走去问村民:“看见阿白了吗?”
于是山淞和手中细亮的银簪一起被留在原地。
那枚明显擦了又擦的簪子在月光下映出冷冷的镜光,一下一下闪在他眼睛里。
村民的回答都是“她叫完我就走嘞”。
“阿白是个好孩子,突然被吓得开口说话了,俺们都替她高兴呢。”
“你去她家瞧瞧。”
“对啊,二娘也不在,可能娘俩害怕躲家里了。”
这时才有外门弟子注意到她,当时大家出来的时候一片混乱,只听掌门身边嘈杂了一阵,很快所有人都齐刷刷御剑离开,他们这群不能御剑的便被留在了原地。
他们想到自己九死一生才出来,而桑蕴根本都不曾进入风水界,顿时不知是羡是叹,也不愿和她搭话,自顾自讨论那北马僧。
“我听闻,北边有几座大寺院都在征兵中逃逸了,人数可不少,一路上见人就抢,跑得又贼快,所以给他们取了诨号叫北马僧。”
“他们惯以狭长头巾系于额头,遇强敌逃脱不过,便将头巾系在眼上,遮住眼眶。”
其他人诧异道:“遮住眼有什么用?盲拳?”
“不会的武功自然不会因为系上眼罩便学会——他们此举,是让自己看不见前路可怖,奋勇杀敌,不惧凶险。”
“这不就是闭上眼睛瞎砍的意思?不会砍到自己人吗?”
说话的人便笑开了:“总比手软得拿不起刀要好。”
“噫。”连听八卦的村民都瞧不起了,“怂蛋。”
“可没少在咱们村耍威风。”
“吴二娘和他们最要好,还要把闺女嫁给那妖老头呢。”
“可差点害死咱。”
“只是怎么会来到这清河村,我们玄清门离俗世远得很,附近的村落也如同桃源一般遗世独立,他们怎么找来的?”
有个村民说他知道:“有一夜我路过他们窗下,听到他们骂什么破军,将他们一路从中原追砍到这里。”
“嘶——”
提到破军,反而是玄清门弟子不再说话了。
其中似乎有什么渊源。
桑蕴来不及听下去了,她现在就得离开,只是想在临走前与吴阿白说两句话。
然而遍寻全村都没找到。
吴阿白和她娘就这么消失了。
很怕她们遭遇不测,桑蕴甚至去了一趟那时的婚房,一处处仔细翻查,看是否被歹人挟持。
又查看婚房中那座用来召唤邪神的阵眼。
已经全部损毁了。
张献的剑还插在墙壁上,邪物的尸体却已然不见。
桑蕴想去拔那把剑,可手腕暂时难以使劲,是山淞从后边伸手,将那把几乎没柄的短剑拔了出来,递还给她。
实在找不到她们,也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出了清河村。
山淞一步步跟在她后边,未发一言。
“阿白……”桑蕴回头遥望这座灯火通明的凡间村落,视线又往更北方远眺过去。
那是她原定的路线,她准备带着张献一路朝北,百里、千里、万里,去寻他的“母亲”。
那时,她想好了一个期限,是三年。
她原本准备带着生病失忆的张献在世间流浪三年。
现在想起来,这个计划安排就跟梦里定的似的。
不知那时,张献清醒过来后,知道她的打算,心里又是怎样想的?
她还没来得及问过呢,两人吵了一架,便又那样不可收拾了。
且不说那一刻,她是真的想要代替张献祭阵。
她一时没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和张献的关系应该没有好到这份上。
是连心蛊吗?
第36章
桑蕴的打算是连夜赶路,可山淞那样憔悴疲惫,她于心不忍:“不如你就在村子里休息一夜,明天再和大家一起出发。”
山淞腹中草拟了无数遍的,甚至在他还没有从风水界出来就开始构思的那些说辞,始终在口中含糊打转。
“我已经筑基修至镜二重了。”最后出口的只有简单的一句。
桑蕴听完,却只是点点头,过了会,诚心祝贺道:“真厉害。”
山淞怔了怔:“为何不生气?我之前答应过你,不开脉,不修行,不想当仙人。”
“说着玩的。”桑蕴什么反应也没有,自嘲道,“我眼红你们罢了。”
“我自己是个废柴,就希望身边的人也是,那时说完我已后悔,现在你想通了,我真的为你高兴。”
桑蕴认真说:“我不会再对你们乱说任性的话了。”
她不想再后悔。
山淞看着她,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难受。
违背诺言后,他怕桑蕴知道了生气,心里一味地想着要如何让她消气,可她真的不生气,他却觉得被块大石头堵住胸口。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被伤害到了。
而桑蕴并不知道。
似乎越亲近的人,伤人越不自知。
只是那天被人群冲散了而已。
只是分别了十几日而已。
她忽然就变得残忍。
桑蕴还发着呆,山淞已经折了只纸鹤,那纸质发黄粗糙,看着像从阿白家里拿的。
他对着纸鹤挥了挥,迷你的翅膀便扇动起来,扑棱扑棱地飞到空中,哗啦一声展翅变大。
这是华明师父教他的第一个法术,华明说:“在找到本命仙剑之前,凑合坐坐吧。青蛙小猪蝴蝶纸船……随便。”
山淞跳上去,与下方的桑蕴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会,慢慢伸手,环住她的腰抱上鹤背。
桑蕴第一次坐纸质飞行器,有些担心:“下雨怎么办?”
照往常,山淞得说两句有趣的话逗逗她,可此时他却没什么心情,低低说:“那我们就一起掉下去,摔死。”
桑蕴本就有些恐高,真的被他吓到了,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山淞很想挣开她,让她知道自己生着气,可身体却不听话地一动不动。
清脆的振翅声在月下铺展开。
望着莹白的月亮,桑蕴自语出声:“阿白和她娘到底去哪了?”
冰冷的河水在冬夜是一片深黑。
“哗啦”
一排小小的,由结实麻绳绑成的竹筏荡进水中,破开河面的月光。
竹筏被推着,摇摇晃晃来到河中央,那裤管撸到膝盖的冷白色的腿便朝上面一跨。
吴阿白两手一撑,支着结实的竹杆,迎着月亮,在这条长长的蜿蜒到天际的环山大河里游渡。
那时洪大师的召唤阵启动,她将村民全都唤至村口,最后在成亲礼堂旁,找到喝喜酒喝得半醉的吴二娘。
吴二娘醉得口齿不清,却还记得骂她,押着她去洞房。
吴阿白一时没注意,被她掐着后脖子拽向婚房。
婚房内黑红光彩大溢,中间那颗摄人的黑洞仿佛要吞噬一切。
吴二娘都被吓得醒酒了,来不及管其他,急急忙忙撒了手,朝外边跑去。
却被一只手揪住衣领。
她回过头,看见一双熟悉的金色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慢慢发红,似乎发了狠,快要落泪。
吴二娘心里有些慌,想叫她放手。
“吴二娘。”她听见自己的哑女儿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那些阴森的话语像是从地狱裂缝中挤出来,
“你捅我这一刀,最让我痛。”
吴二娘一开始听不懂,还当她发癫。
后来乍然想通了。
她当然知道吴阿白因为结婚这件事恨着她。
可——
自己生了个跟鬼一样的闺女,从小给她饭吃,供她长大。如今不过是要她嫁人,要她也为自己做点事,何来捅刀?
谁家女儿不嫁人,嫁给谁又有什么两样?
嫁出去和死去又有什么两样!
吴二娘一瞬间想了这许多,心也横起来,她苍瘦的手指成爪,用力朝吴阿白身上抓去。
像平时每一次不听话犯错揍她一样。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那只手按进了黑洞中,她没有想到,那白皙小巧的一只手那么难以挣脱。
原来吴阿白已经这么有力气。
世界猛地从她眼前消失。
那些怨恨和亲情,陪伴与愤怒,都随着黑洞中喷涌而出的大风一起远去了。
水声时而淅淅,时而澎湃,月亮刚刚还在吴阿白正脸,照得她的脸白灿灿的,过了会便移到了左侧,她看见自己左脸的影子投在右脸,惨白的皮肤上也有了蓝色。
风冻得她鼻尖发红。
她的眼睛在黑色的河流上映出的也是黑色。
金色的头发由灰色布巾包裹着。
她抿抿干巴巴的嘴,是红色。
她想到桑蕴说的,红皮肤的,白皮肤的,金眼睛,蓝眼睛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