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有机会去见一见。
竹筏摇晃,背后的村庄火光已经渐渐远去。
只有一条通往大海的清河亘古不变地在月下流淌着。
……
山的另一边。
寻仙镇中唯一一家客栈此时住得挤挤挨挨,连大厅、柴房、后院都住满了人。
掌柜从业多年,经验丰富,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不一般。
这些客人虽神情沧桑,衣衫褴褛,可浑身那股傲然出尘的气质尤其突出。
他没敢往仙人方面想,仙人在他心里怎么也不会如此狼狈。
于是只当是那些落魄的名门大族,也前来寻仙了。
掌柜主动提出打折让包下全客栈,这样一来,大厅也可供他们使用。
负责交涉事务的金长老一面感谢,一面又不免心酸。
这几百号精英弟子,从前一向是呼风唤雨的人间英豪,如今却如同丧家之犬,在这小小凡间客栈苟且。
还要受凡人可怜照拂。
可叹啊。
二楼的静雅客房内。
经过简易改造,这里一排客房都改成了支着床板的大通铺,一个个药炉生了起来。
那些受伤严重的弟子都安置其中,药材则是刚刚去镇上药铺买来的,几乎将人家整座店铺搬空了。
其中一件房间只躺了一个病人。
或许那已经不算病人了。
华明用灵力探体无果,又催促时念来。
“神神叨叨……”时念随手一摸,便道,“死透了都,还治呢,赶紧请回魂灯吧。”
“回魂灯在主峰大阵地底下,和老祖宗躺在一块,怎么请?况且他都……”
华明劈头盖脸地训他,“你能不能靠谱些,再看看。”
“你是神医我是神医?”
话虽这样说,时念还是一揽袖,坐到床边,抽出灵力,从张献颈部探入。
良久,他也发觉出一些不对来:“到底死没死呢……”
按照人间常识,这具肉身分明已经废了。
可怪的是,灵府灵脉竟然都还畅通着,甚至由他灵力进去一引动,可以在他体内正常运行一个周天。
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
换成凡人的说法,就是你坠崖摔成烂肉一坨,脑浆子喷了一地,可身体里那些滚烫的血液还在顺着经脉畅流无阻。
说句闹鬼了都不为过。
华明:“张献天生心脏有损,轻易便会发作引动全身血脉阻塞致死,这本是先天绝症,寻常人这种病出生三五天就死了,可他却一直健康活到如今……”
“老祖宗不是说,那是他烧着一身仙骨硬熬下来的?”时念道,“这些年迟迟不能突破,说明他命中本就该有这一劫。”
“并非。当年卦语已断,张献只有一道死局,便是九镜圆满后的心疾,可这死局已经在月前被桑蕴破了。”
“这不废话,死局后边哪来新的死局,谁还能死好几次。”
时念毕竟是七大仙君之一,年岁比华明长了许多,对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此时此刻,张献想不想活,能怎么活,都依不得他了。我这就回主峰一趟,取回魂灯,只需招回一魂一魄便已够用。”
华明神情大震:“那样用完岂不是废人——不,傀儡一个了!”
“门派存亡在前,牺牲他一个又如何!难道此时你还在做什么飞升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
“何至于此,其中分明还有回转余地,直接就将人化作尸身兵器使用,是否太过绝情了,他也是你我从小看着长大……”
“我们一起去。”
房门忽然大开,几位长老一起进来,其中以金长老为首,“不作逗留,只取回魂灯,这点把握我们还是有的。”
“没有时间慢慢回复元气培养弟子来日方长了,倒不如以张献一身九镜巅峰战力,去与横踞魔物厮杀,我等再配合护山大阵设下陷阱,一举便能将其剿灭,夺回玄清门。”
时念拍定:“再好不过。”
华明听得心中胆寒。
“掌门呢?他同意了吗?”
金长老与时念皆已束剑出门,听到此问回头一眼:“掌门他老人家元气枯竭,已然不支,神医得空去瞧瞧吧。”
华明喃喃一会,却说不出话来。
时念看着他,却是眉头一皱,谨慎道:“缺我一个的话,可还有把握?”
金长老知道他的用意,笑道:“那你便留下守门吧,一客栈老弱病残,无人看守,我也放心不下。”
华明冷下脸。
这分明是把他当外人防备了。
张献啊张献,你这回是真的小命休矣——
第37章
飞鹤停在寻仙镇外。
此时天还没亮,路上没有人烟,但侧耳听去,镇上又没那么安静。
桑蕴终于有空绕着那只纸鹤看了两圈。
山淞摊开手,纸鹤哗啦收了下翅膀,缩小回到他手掌。
他看了眼桑蕴,递给她:“送你,还可以用一次。”
桑蕴有些高兴:“要怎么用?”
山淞垂眸:“叫我的名字。”
“嗯!”
寻仙客栈门板掩着,门缝和窗户透出灯光。
桑蕴轻手轻脚推开门,山淞跟在她后面。
大厅里躺了一地的人,穿着玄清门服饰,不知睡着还是昏迷,柜台上小二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灯火越来越弱,灯油已经快要烧干。
楼上和后院都有说话声传来。
桑蕴想也没想,抬步上楼。
“……怎的,连让我去照顾掌门都不行?”
“掌门自有人照顾,你不也张献还有救?先顾好眼前吧。”
“你若真想让我救张献现在就让开。”
“哦?对我拔剑了,就凭你?”
接着就是长刀慢慢出鞘的声音。
桑蕴再不敢往前了,山淞拉着她闪进侧边一间客房,里面躺了几个伤患。
有人迷迷糊糊抬眼看他们,看见山淞的脸,又放心睡了。
桑蕴悄声道:“怎么感觉都快打起来了。”
山淞听力好得多,侧耳在墙边细听。
“……不让我去见掌门,那放我离开客栈。”这是华明的声音。
“一个人都不可以离开。这样的时刻,几大长老在前线为寻回魂灯冒险,掌门与师侄他们在后方病痛难休,你我怎可擅离职守?”
这是纵横仙君。
话语中夹杂了细碎的冷肃之声,是灵力在那把长而坚韧的刀身上急速流转,似乎随时会一刀砍出。
他们才晚到两个多时辰,怎么长老们忽然刀兵相向了?
掌门重病,张献伤重,回魂灯,监视。
心中将这几个信息串联,山淞略一思索——
似乎准备放弃张献了,必要的话,或许也会舍弃掌门。大家现在的诉求只是夺回玄清门。
至于夺回来后,玄清门又是谁的玄清门,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转身,准备向桑蕴转述。
却乍然撞进了那双凑得极近的眼眸。
她墨水般黑而亮的眼睛从下往上看来,睁得极大,贴在他眼前的时候,让他想到风水界铺天盖地的水镜。
里面日日夜夜映着他的脸。
于是将要出口的话变成了:“掌门病重,纵横仙君却要求华神医专心治疗张献,二人意见不和。”
桑蕴眨眨眼,这和她之前听到的差不多。
“可是我想去看看张献。”
她似乎笃定自己会帮她。
山淞:“你只是想去看他一眼?”
桑蕴点头。
“我去和师父说。”
当山淞忽然出现在门口,时念长刀一横,将这扇不大的门框结结实实隔住,眼睛还盯着华明。
“师徒齐上阵啊,不知道你们加起来,能挨我几刀?”
“纵横仙君。”山淞向他行礼,反问道,“北马僧在清河村启动召唤阵,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时念最烦别人和他说话弯弯绕绕,猝然皱眉回头看去。
“弟子在清河村探听到‘破军’已至。”
山淞平静说道,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抛出的是怎样一个平地惊雷,
“——北马僧召唤邪祟,正是为了抵抗将他们逼至绝地的破军。”
华明手中软剑都晃了一下:“竟有此事?!”
他看向时念:“如此大事,你竟然不调查清楚?还有空在这里与我刀剑相向——还不快去清河村!”
若破军从前方而至,后方又有地魔盘踞玄清山脉,而几大长老一去不知何时归来——那真是危如累卵之下腹背受敌,玄清门要顷刻覆灭了!
时念再也顾不得什么张献不张献,衣袍一翻就从廊栏飞身而下。
华明松了口气,过来拍拍山淞的肩:“聪明孩子,做得好。我出去找……”
“并非谎言。”山淞一句话让他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师父要找谁?”
“找你姐。”
华明被他吓得脚都滑了一下,只好揽着他的肩支撑下楼,“不能任他们胡来,张献心疾死局已破,现在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