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则有些炸毛。剑光凶狠相斗中,桑蕴冲上来不管不顾地一挡,他当时就沉下脸。
桑蕴想拉过他说话,他也不理。
处理完镇上的事,一行人为了避人耳目出镇绕了几圈,然后来到破军的大本营。
义庄。
一群破旧的不知道有没有人住的棺材停得满满当当。
时念被招呼进了厅堂后边一个小隔间,或许有要事相商。临进门前,用眼尾冷冷地扫过桑蕴。
桑蕴觉得他莫名其妙。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付灵的事和她无关,可他就是非常执着地痛恨她。
就因为她骗他付灵去了远方?
可是知道一个不会回来的弟子远行,难道不比得知她死去来得好受些?
桑蕴不理解。
张献抱着剑倚在门边,盯着时念的背影,下颌线紧绷着,手背上凸出淡淡的青筋。
“别不高兴。”桑蕴和他一起靠在门框上,手臂碰着手臂,“现在他们在忙,我们去玩?”
张献没应声,但默默站直了,像是准备随时跟上她。
桑蕴还饿着,在街上找了家面馆。
老板说最近天气不好,没什么食材,推荐她吃阳春面,也就是什么也没有的净汤面。
也行。
桑蕴问张献:“你要不要?”
张献认真想了想他要不要。第一次有人问他吃饭,只要求过不许吃。
他摇头。
他如今已经没有对食物的胃口了,对修仙者来说,口腹之欲是比较容易被舍弃的欲望。
就像小孩小时候喜欢吃零嘴,大了就会想吃山珍,而吃惯了山珍的又开始追求别的口味。
他的胃口在别处。
他看着桑蕴慢慢将她自己喂饱,于是他也被喂饱了。
桑蕴想让他开心些:“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张献点点头,说:“睡觉。”
“你想睡觉?”
“你想。”
桑蕴笑了下。她确实挺困的,可她还想等张昼忙完,去请她医治张献。
张献放软了神情,似乎有再大的不快,只需要她一个念头就可以瓦解:
“我自己去找她就可以。先前动手……是误会。”
桑蕴很过意不去。
张献和张昼的第一次见面,这么重要的事,因为她弄的乌龙,两人大打出手。
桑蕴很真切地担忧道:“她会不会对你印象不好。”
万一张昼对他的印象变成,不懂礼貌的暴力小子,可如何是好。
他不会伤心吧?
张献静静望着她,心里在找寻自己对那个陌生人的情绪,却有些找不到。
这和他想得不一样。
只有桑蕴知道张昼对他的意义。
那是……说出去会让人发笑的意义。来自一个大脑都没长好的稚童。
可她却对他那点可笑的失智的感情感同身受。
这世上没有别人能做到了。张献想。
桑蕴终于发觉,张献太平静,或者说,冷漠。
他不应该隐忍、痛苦、期待、雀跃?
不应该至少有那么一点的吗?
她才发现在这件事上,自己或许还不够了解他。
他是那个捡到块石头就幻想出一段亲情的小乞丐,但也不是了。
成年人很难做到把幻想当真了。
桑蕴因为发现这件事而有些惆怅。
将来有一日会发现爱情也当不了真吗?
“真的不要我去?”
她问完,等了一会,因为她看见张献在发呆。
在想什么?
“桑蕴。”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却只是叫她名字。他似乎鼓起了一些勇气。
“不回去了,好不好?”
桑蕴整个人都迟钝了下。
不回哪里?
张献观察着她,很快低声道:“说笑的。”
他一开始真的以为自己别无所求了。
为了桑蕴的心意,他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他能做到的,哪怕交出性命。他那时以为自己只想得到这一个东西。
现在似乎得到了。
可想要的却越变越多,他想要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在一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就他们。
这份期待太没有分寸了,他不敢提。
桑蕴顺着他的否认岔开话题,没有回答他。
她找客栈开了房间,又要了热水。
“我准备洗澡了,你还不走吗?”
张献脸微微发红:“我去门口等。”
“我在练习双镜法,还未纯熟,但不用很久,片刻就好,你等等我。”
……听起来好像想用在她身上的样子。
桑蕴警告他:“不要随便给我下什么咒法,我不需要你这样时刻盯着。”
张献原本有些跃跃欲试的神情僵住,勉强道:“……怎么可以这样说。”
“哪里不对?你不过是准备出门一会,就这样不放心,那要是以后各自有事分开了,你还怎么正常生活?”
张献满耳只听得见“分开”二字,心中惶恐:“你准备离开我?”
桑蕴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想说,却欲言又止,安抚道:“没有,我……”
“那天,”张献打断她,往前走近一步,垂下眼,
“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相伴一生,你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不愿?”
“……没有,我只是说要想想。这样重要的承诺,难道不该慎重吗?”
“要等多久?”张献喃喃,“不是已经说,‘喜欢’了?”
桑蕴想起那天,漫长的亲吻中,他一遍遍问她喜不喜欢。
她很喜欢。
但还不够。
他们两个人现在的感情是失衡的。
她觉得张献给的太多了,时间精力心情,还有性命,对比下来,她几乎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
她都没有机会来确认和考验自己的心意。
爱不是一味接受别人的好意。
因为这样的事情不爱也可以做到。
门突然被叩响。
“客官,您要的热水。”
对峙的气氛被无形打断。
桑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张献注意着她的神情,心里只觉得苦涩,“那我走了。”
“既然你不喜欢双镜法,那我不会对你用。”
当连心蛊解开的那天,他就该知道,桑蕴和他不一样。
肌肤相亲对她而言,没有任何重要的含义,不代表任何盟誓。
她……她甚至不排斥其他人。
从头到尾只有他一直难以割舍、念念不忘。
如果不是后来派中发生变故,加上他的苦苦纠缠,或许桑蕴已经将他当成过客,抛之脑后了。
他竟还敢妄想,她愿意和他丢掉一切,彼此永伴于江湖。
痴妄。
他沉默地接过热水,帮她安置好,然后退出门外。
桑蕴跑去开门看了眼,没有人,真的走了。
她暗暗想,今天,应该没有说很过分的话吧?
是不是那时留他一下,他就不会这么低落了?
桑蕴站在门口发了会呆。
不管了,男人难受一会死不了,而她再不泡澡就真的要死了。
她栓好门窗,拉上屏风,挂好衣服,将自己埋进微烫的水里。
热气蒸腾中,半间屋子都模模糊糊的。
由热意安抚疲惫的身体,她躺在澡桶边,望着屋顶若有所思。
不回去?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今天那番犹豫,不是故作姿态,不是心有二意,她是真的不确定要不要和他共度一生。
说得无情一些,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共度一生?
张献根本不懂得,或者没想过……她是个凡人。
他应该没怎么接触过凡人。
就像一片树叶,刚来到人世,她是新生的,承载一切希望的,春天过去,她越发璀璨旺盛,让人以为可以看到永恒。
但秋日萧瑟,冬日荒芜,一切都会到来。
她会悠悠枯败。
她至多不过还有数十载的寿命,其中吃饭睡觉生病,哪一项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扣去这些时间,还能相伴几天?
今日出了小小的乌龙,才走散一会他就那样难过,如果她真的向他承诺一生,会不会其实算是害了他?
掌门说了,张献可以成仙的。
桑蕴烦得拍了下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散热气,在房间地面落下些水渍。
她双眼无神地望着那片水渍,发着呆,眼神却渐渐聚焦。
浓重的雾气已经逐渐有些散开了,水温正在下降。
她不准备泡下去了。
想了想,她一下子从桶中站起。哗啦一声,速度很快,泡得发红的皮肤暴露在空中,腾着热气。
同一时间,幽暗雾气中有受惊抽气的声音。
桑蕴飞快披了衣服,从里面抽出刀就朝暗处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