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淞冷着脸拱手行礼。
估算着时辰,他敲响桑蕴的家门。
阴雨天,竹林里是一片暗沉的绿色,天马上就要黑下来,桑蕴怎么也该睡醒了。
然而门里迟迟没有应声。
他透过小院篱笆望向屋门,门是他前阵子刚换的,原来的木门有些摇晃,夜晚风吹过去吵得桑蕴睡不好觉。
于是他往竹林深处找了些中等粗细的韧竹,系成一排,装上锁,比木门轻,也结实。
他以为桑蕴在生气,掖了掖怀中还热的三角糕,在门口等待。
一直等到糕点快凉。
莫非病倒了?
他推门进去,在竹门前停了停,伸手试着推了下。
又没锁。
“我进来了。”
韧竹做的门轻轻推开,寂静无声,门外夹着凉雨的冷淡天光顺着门缝照进去,地上投出狭长的光。
屋子里一切都是桑蕴早晨离开的模样,她甚至没有回来过。
山淞脸色变得不悦。
生这么大气。
明明该生气的人是他。
天已渐渐冷了,桑蕴房中挂着的还是单衣,他将一些过于单薄的衣物整理叠好,放在桌边,又打开衣橱,将厚衣被拿出来,准备一起带走烘烤。
拿起角落里一件冬衣,指尖却摸到了一个尖锐的小角。
他曲着指尖,将那沉重的方形物体往外移了出来。
是一个有些陈旧的矮木盒子。
山淞开始能够听见自己呼吸,变深变重,他想到桑蕴和张师兄的事。
这会是……他们的信物吗?
想到这,心立刻冷了。
指节直接在那小锁上一叩,轻易打开盒子。
里面放了几封书信,以及一本小书册,像是记事簿。
这些纸张老旧泛黄,估计些时日了。
这个发现让他的眼神沉下去。
他探出指尖,轻抚在那信封上,抚出了干燥的温暖,像是信封里面卧着一些热烫的情谊与秘密。
信封很快被拉开。
或许纸的质量不好,太过薄脆,他一按便捏下个角。
他望着指腹那片碎纸,冷淡地松开。
直到看见第一行的称呼:
我儿桑蕴
冰冷躁动的心脏忽然滞住,仿佛有一块幕布将世界其他东西全部遮挡,他只看得见眼前小小一方书信。
那是……他母亲寄来的信。
寄信日期,应当是母亲去世前一年,也是他上山前两年。那时母亲就一直催促他过来找桑蕴,他非常、非常不愿意。
于是母亲在信中说了他好一通坏话,讲他执拗,讲他痴傻,讲他像块木头。
莫名的,山淞忍不住觉得好笑。
母亲又说起家中贫寒,不够他进京赶考,村民们卖米卖牲口给他凑了点,可他又不肯收,听闻北方修城墙召工,竟铁了心要去做苦力。
山淞笑意淡了。那时因为这件事,母亲哭了很久,他不孝。
可是母亲心思何其单纯,她一介农人,土地告诉她,努力劳作就有饭吃,于是她也这样教育儿子。
她不知道这个人间不是土地说了算,是人说了算,人说:穷家不会有贵子,鸡窝不能出凤凰。
结构非个人可以打破。
接下来母亲又旧事重提,求问桑蕴,有没有办法,帮他在仙山谋条出路——大好青年,寒窗苦读那么些书,何苦最后竟要去修城墙!
最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家常。
这时候母亲眼睛已经坏了,而他又不肯写这样一封乞讨似的书信,她是花钱找了先生写的。
时隔多年,他没有想到能在桑蕴这里,在一座陌生的仙山,看见母亲生前所思所想所求。
他有些难过。看到右上角那个小小缺口,忙去找东西来粘。
费了些功夫将信纸细致粘好,他将纸平铺,又读了两遍,读到胸口发紧,才收好放了回去,郑重放回木盒底下。
收回手的时候勾到旁边那本小小记事本,无意掀起一页。
他此时原已打算不在窥视——那张献是仙君又如何,有过情谊又如何?他只当不知道,桑蕴永远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家人。
那是一本记录了整整十年的个人收支账簿。
前面五年的记录,笔迹稚嫩,似是幼童。
想到七八岁的桑蕴坐在桌前,艰难握笔,一本正经记录工作生活,山淞眼底有了暖意。
这五年开支不多,最多的是工作支出,以及购买灯油布匹,吃饭穿衣一条也没有,收入也少,许多年下来,只攒了小几百。
小童在这规矩严苛的仙山中,并不好过。
后来应是长大了,收入多起来,甚至过于拼搏,有时一天竟然进账两三次。衣食住行上则十年如一日的节省。
到笔记倒数第二页,桑蕴已经存了不少资产,比她如今还要勤勉许多,但或许是太劳累伤了身子,开始有了医药支出。
这时她收到了自己母亲的家书。
山淞忽然不敢往下看,可手指无意识地习惯性往后翻了一页,那是最后一页。
腊月十六
支出:五千点等阿淞上山
世界颠倒了。
目光看向铺了一桌子的木盒、信封、信纸、书册。
那是他以为的桑蕴与仙君的私情,以为是两个人滚烫心意连成的一条红线结,是需要他将自己燃成一把火才能为她烧尽的不堪往事——
这是他心中龌龊的所思所想。
是他难以面对的沉重的亏欠,是谁也无法分割的,骨血情谊。
原来她的秘密全部与他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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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刚跨出传送阵,身后又听见钟响。
桑蕴回过头,看见高远的山巅有白雪覆盖,随着钟声有大鸟被惊起,随着天上的白云一起被震向远方。
有欢呼声掺在洪钟里遥遥传来。
接风礼正式开始了。
人早晨便回来了,下午才办接风礼。
让近千弟子浩浩荡荡地排队迎接,一峰峰代表念贺词、送礼品,众人就一直干站到晚上才开宴。
这偌大仙门的形式主义比外边官场还吓人。
真会折腾下属。
不知道她们峰是哪个去受罪了?
她有些担心会挑中山淞,他又聪明又漂亮,在她心里是全峰最拿得出手的一个弟子。
天色渐渐昏沉下来,迷蒙到快要像雾一样的冰凉细雨中,桑蕴点起镂花小灯,灯光像一团膨胀的橘黄色绒毛,在雨雾中圈出一块温暖的明亮来。
她弯着腰在一路上寻找。
先是斥巨资重回藏书阁七层,将那天的座位四周摸了个遍,然后来到北区的琼玉崖。
她在找那枚白羽根。
没记错的话,那天她确实收下了那枚白羽根,只是后来变故颇多,她随手放在袖中的东西全部遗落,连同那枚白羽根一起消失了。
这是一味很罕见的药材,价值或许不是太高,但非常难寻,有一个治疗头疾的秘方就是以此为药引,少了它就完全不生效,所以有些人愿意花高价购买。
回头问了山淞,他要是身体没有不适,就将这白羽根卖了,也许能换个十粒八粒开脉丹的。
再说了,真有不适,开了脉还不是百病不侵。
桑蕴信念笃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找回那枚白羽根。
除了藏书阁她记忆不清以外,另一个重点怀疑地点就是琼玉崖。
那天……药性一上来十分猛烈,所以他们在这座寒凉的山上待了许久。
琼玉崖通体灰白,石体坚硬,树木难存,只有一些特定品种的奇花异草生长于此,崖间常常见到中小型瀑布直冲而下。
白色山石只需要一点光,就可以亮如白昼,夜晚中宛如一座发着光的白玉塔。
桑蕴不算健壮,但还算有力气,在天刚刚全黑的时候爬上了山腰。
她头发衣服已经湿了,还好她的灯不怕雨,灯光微微摇晃,照在地上十分明亮。
循着记忆找到一处小瀑布,沿着流淌轨迹往下走了七八分钟,果然瞧见模糊夜色下一汪冰冽山泉。瀑布溅落如明珠撞玉。
这一幕连同记忆里的某个片段撞上她的眼睛。
那是一个月光嘹亮到辉煌的白夜。
泉水被月光冰得像淌着冰得雪水。
只是水面多一道寒光,比月光冷了数倍。
她隔着眉眼处滴滴答答往下坠的水帘往那影子看去。
张献站在瀑边,腰部以下浸在泉中,脊背挺拔,黑发如湿墨,从背部悬到水中,散开一片墨痕。
发带随着水流在水面浮荡,青白衣袍浸透贴在他身上,透出皮肤颜色和肌骨轮廓。
他任冰寒泉水不断冲刷着。
瀑布白水冲流,溅起重重水雾,将他整个人笼罩,月光在他身边这层烟幕上忽明忽暗,像流光。
她只是跪在岸边洗了把脸,就冻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