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他们不用重逢了,可以收拾收拾,去闯荡江湖,乱糟糟地过很多年。
“先去临渭洲玩。”她抬眼,隔着那些梦一样的雾气,去看他睫毛下的双眼,“你爷爷是不是葬在那?我们去找他吧。”
当波涛真的平息下来,她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世界兴致勃勃,她有好多想要体验的东西。
可以先从张献的家乡开始。
张献却没有被这份新鲜的快乐感染,他知道桑蕴在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她从来不说她想去哪,只说想和他去哪。
他也对这个世界不关心。
此时此刻,他对她那个世界的向往更多一些。
“我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他忽然抱得更紧,手臂在她的肩和腰上用力收紧,将她抱得快要折进他身体。
桑蕴终于注意到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怪处,就像她刻意忽略了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可以往天平上放东西,是付苗付出了什么,将她往回拉了一步。
岳一尘曾经抱歉说让她受苦了,但其实她从来没有受什么苦,她这样弱小但一次次地从命运中逃脱并活下来。
她只是一直在旁观别人的痛苦。普通人的,修仙者的,甚至是魔物的,其中有她的仇人,也有她的朋友。
他们被命运送来,又被命运送走,像各色彩笔被风吹着在她的纸上快速路过,留下点痕迹。
命运就是这样,无温无感的,当你好不容易感受到一点,烫的暖的痛的,它又哗啦一声将那些东西冲进无尽的河流。
每个人生,无论多苦多涩多精彩,凝出了怎么样的一滴泪水,落入整个世界都只是河海里的一滴没滋没味的水。
“你要离开了是不是?”桑蕴抓住张献的衣服,蒸腾的水汽立刻缠上她的手指,浓白得她都快看不清自己的手。
“是因为我吗?”
她知道自己活下来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偏偏没有人愿意告诉她,他们为她做了什么。
张献的脸正对着太阳,眼睛里有一道金色的星星一样的光,映得他深黑的瞳孔也变成金色。
桑蕴努力用手去拦那片日光,不想让太阳把他赶走。
“……我只是想,不如就这样吧,就在这一刻,你能活过来,我将这一身仙骨和力量都送给你,让你成仙。”
张献避开了一切和她的生死有关的动机,以至于让人觉得是他自己主动飞升。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要不要去看看?”
桑蕴从来不确定这是真的可行,金长老曾经试过抢走他的仙骨,但没成功。
可是甚至连飞升的机缘都可以抢走吗?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面对的?
所以他以前总是不太高兴地垂着眼,低着眉,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像一片阴天的云吹过。
桑蕴在和他认识之前,不止一次在心里暗骂那位张师兄不识好歹,修为这么厉害,还不肯笑,如果是她,会笑得嘴巴酸到吃不下饭。
……所以他从来最怀念的只有幼时那一段无知的时光。
“我不要当什么神仙。”一句话说不完她就哭了,“成仙了也不能回家,我不知道家在哪。”
“找一找,你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寻找。”
张献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不值得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探出指尖揉着她的眼角,一揉就是一串泪珠掉下来。
一开始他就是这个打算。
此前二十多年他从没想过飞升,心疾加身,他早已感知到自己会在飞升之前死去。所以他对师父心怀愧疚,师父对他的期待太多,付出太多,他却无法报答。
直到遇到桑蕴。以一个荒唐的开头。
她就那么一头热地乱冲乱撞,竟将他的死局撞开了。
从那一天起,他就确定自己将来会为了她而离开。可能是为了保护她,也可能是为了得到她的爱。
那么不如干脆就把这一切送给她,她不是一直想修炼,想飞去星星上?
从前那些问她准备嫁给谁的话,都只是逗逗她,也顺便逗逗她那个弟弟。
他才没那么慷慨。
她当然会永生永世只记得他,她身体里淌着他的生命,她的骨头脉络都由他组成。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桑蕴睁大眼,诧异让她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只有泪水还在自发地流。
她绝对不接受。
“我可以拒绝吧。”她说着拒绝他的话,手却一直抓紧他的衣服,“我不相信送东西不需要当事人自愿。”
张献忽然有些失神,手指在她脸上滑了下去:“为什么?我离开还是死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可是能让你……”
“对我也没有区别。”突如其来的果决,桑蕴掐着他的手臂,像是恨不得用镣铐将他锁住,“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好了,*为什么要把一切都留给我?你觉得是给我留了什么好东西吗?”
“不是!你留给我的是思念是痛苦,是一座会把我压垮的大山……承认吧,你就是为了你接下来不用再面对任何痛苦,而我还一直爱着你。你既然忍心这样对我,”
她停顿片刻,深深地看着他,用力说:“那我不会再爱你了,就从现在开始!我现在就和你分手。”
张献和她对视,感受灵力的运转,也感受着手臂上紧攥的力量,他听得出她只是在拖延,她一直这样,遇到不愿意的事情就会死缠烂打,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一如当年她为了自己能陪她,胡搅蛮缠的那些白天黑夜。
“我不能……”晃神了片刻,再回过神,他发现桑蕴眼睛微微眯起,背后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忽地一闪。
她唇边缓缓勾起个笑,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笑。
紧掐手臂的那只手从臂弯一路游上脖子,停顿一下,最后掐住他的下巴。
他觉得自己被桎梏住了,身上一切生机都不再流动,从心跳,到血液,再到思维。
庞然大物一样的黑色眼睛在她背后张开,像山巅张开的一轮满月。
阴冷的来自异界的诡异力量朝他铺过来。
“那我就杀了你吧。”
桑蕴抬起下巴,像座神一样,冰冷地宣布。
第80章
无风的旷郊,大雪白茫茫地往下落,在地面堆叠起来的时候,发出簌簌的声音。
世界静谧到让下雪变成了最嘈杂的事情。
忽然嘎吱嘎吱的压雪声响起,打破这片宁静。
一辆枣红色的马车慢悠悠从远方的白雪里驶来。
拉车的马也是偏红的棕色,而坐在车前冒雪甩着鞭子的却不是马夫,而是个身形灵动,穿着嫩黄厚袄的女子。
她扬头朝前瞭望了眼,像是发现什么,兴奋地咬着唇,一下子半蹲起来用力加速,两个花苞形状的发髻垂在脸侧,随着快起来的马车一晃一晃地拍着脸颊。
不多时,白色的雪花便在她头发上肩上落了许多层,有些被风吹着从摇晃的门帘缝隙飞进车厢里。
里面的人无奈叹息,然后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撩开帘子。
“雪大了。”那只手拂开她肩上的积雪,“进来。”
女子一点不搭理他,头都没回,过了会才意思意思解释道:“马上到临渭洲了哦。”
于是那只手捉着她的肩就将人拉进车厢。
车厢里传出一声痛叫。
被按倒途中乱挥鞭子不小心撞到窗框的,正是桑蕴。
她捂住手,怒气冲冲朝身上的人发火:“给我手打断了!”
男子显然慌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我看看。”
桑蕴不给他,握着鞭子还要出去。
结果整个人被抱住,两人就这么挤挤挨挨地躺在狭窄的座椅上。
桑蕴在他背后挥空鞭,恐吓道:“我抽你了哦。”
埋在她怀里那颗头蹭了蹭,心甘情愿地“嗯”了声。
……总不能真的抽。
桑蕴耳根有点红,雪慢慢融化,她感觉耳朵脖子里又湿又热。
有人腻歪地缠上来,黏黏糊糊清理她身上的雪,结果越帮越忙。
马车无人驾驶,已经停下了,棕马在外面踢踢踏踏打着响鼻。
雪落在蓬顶发出细微的声音。
桑蕴很努力才能推开他一些:“不许以下犯上,我还要赶路。”
脖子里乱蹭的唇笑了,一下下的潮湿热气挠着她。
仿佛被骂的人不是他。
“阿蕴这么聪明,怎么会连我也对付不了。”他假装要去咬她的耳朵,蹭得她偏头到处躲。
“错了错了,别咬耳朵。”桑蕴告饶,“我不聪明,我是笨蛋。”
——自从那日桑蕴突发奇想,灵光一闪将张献抓进风水界之后,他总是时不时来一句“阿蕴真聪明”,她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夸还是阴阳。
初心确实只是想锁住他,锁在哪里都好,地下室锁恶渊还是随便什么牢房,只要他走不脱。
桑蕴一狠心就将他抓进了风水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