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这次没有要屠留上来打她一下才起来,自己从身体里坐起来,飘到槐姑与荆娘之间,取代了王梁想要挤进去的位置。
王梁悄悄地往后退。
屠留看见她的动作,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木剑的剑柄。
“我是被毒死的?”梨花似懂非懂,看看槐姑,又看看荆娘,懵然无知的样子。
“师傅,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梨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回答屠留的问题。不过也不需要了,听她这一句问,屠留已经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想。
眼前这三个人所说的供词,不用说真话谎话了,甚至都不在同一条时间线上,能对得上号才有鬼了。
屠留绕到梨花背后,确实在她的脖颈上发现三枚青紫色的指印,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你脖子上被什么掐了?”屠留发问。
“是保佑血池村的分野神……是黄大仙给我摸了一下,它说答应我要赐福村里的……”
梨花越说越小声,话到最后细若蚊吟,越来越不自信。
屠留一眼扫过已经不做动作的荆娘与槐姑,平静道:“你已经去世多年,和星曜赐福的事没有关系。槐姑要毒死梨花,也只能是多年前发生的事,你要在这么多年里重新把她理解成一只兔子,当然容易让你过得好受一些。”
槐姑的选择是将梨花认作一只畜生,而荆娘则把思维固着在梨花死的那天。
她们的证言听起来混乱不堪,就是因为在讲两件事,并且相隔数年。
至于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屠留不做评判,直奔此行的主题。
“如果只考虑赐福一案,是荆娘从围帐把东西取了出来……你一直没有否认这一点。”
屠留说话时盯着被自己指认的荆娘,而她缄口无言。
“道友,小心些。”裴听漪的话语通过传音入密直接无碍地进入屠留的耳朵,而在场的其他人毫无所觉。
这倒是稀奇,屠留也想学。
学会了,就不用跟脑子里脑子外的几个人搞什么一语双关了。
“你看她们的反应……既然解开了谜题,马上就要到破阵的时候。”
裴听漪的意思是,这群铜镜里的鬼魂,折腾这么久,快要没戏演了。
这里是铜镜碎片内部,与外界不同,她们马上要迎来的不是什么案情告破的正义审判,而是真正撕破脸的斗争。
屠留眨眨眼。
以她目前的观察来讲,裴听漪会的东西不少,估计在裴家内部也是以品学兼优闻名的风云人物,说不定有哪招就派上用场了。
但还有一个最先要考虑的问题。
那就是,要不要这么快与铜镜里的这些秽香变成敌对关系。
不同于此行就是要捉鬼的裴家二人,屠留虽然打着捉鬼师的名头,却没什么强烈的人类认同感,反正她也是异类。
先前铜镜碎片里的空间阵法要抢她的灵香,可以理解,抢食行为,生计所迫。
可是现在,让她见到一个与家乡名字一样的“血池”,屠留实在很好奇。
这些鬼,到底是哪朝哪代的遗老?
结合梨花与荆娘的年龄差异来看,起码是十年前就存在的鬼村。
能不能把她们保下来,详细聊聊?
不过众所周知,生擒总是比直接灭敌要困难。
屠留打算先保证自己的魂体安全,以及蔺红叶的生命安全,再谈与这些所谓的血池村民交流。
“你说得可轻松了,全是空口无凭,证据呢?”王梁此时倒是一改方才弯腰曲背的老实模样,叉起腰来,反咬一口。
要是遇到真正一腔热血想帮忙、初出茅庐的捉鬼师,此时不知道要感到多么真心错付。
好在屠留的血不热,不碍事。
“王村长,你就给我们看了三个嫌犯一具尸体,连个人证都没有,现场你又嫌脏不让进,你倒是说说,究竟想要如何啊?”她慢悠悠地反问,完全没有被王梁的话语影响。
王梁没有回答,她站在原地,神色难辨。
“你说得对,此一时彼一时,早就不是当年了。”说话的是荆娘,她的话音带动着所有面前的“村民”,都换上了一种古怪的微笑。
裴听漪与裴萦思靠拢到屠留身旁,背靠背,形成环形阵势,将小帆与蔺红叶护在正中。
“刺眼睛。”“攻击她们眼部。”
屠留与裴听漪几乎是同时出声,特意压低的话语重合在一处。
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
不说先前发现的盲眼鬼,以及梨花诡异的死相,单单提眼前这些“村民”,所有人的眼神都比正常的要呆滞一些,透着一股淡淡的灰色。
不细看无法发现,可是一旦发现,就会觉得浑身别扭,仿佛被墓穴里的眼睛盯着。也许她们是整整一村的盲人,与旧蒲村的情况一样。
目之所及环绕村庄的绿树青山,须臾间褪去颜色,整个空间像熔化了一般,倾泻下来,压住层叠天光。
眼前的三个村民,皮肤也开始大片剥落,明显出现火烧的痕迹。
所谓烟熏火燎,在火中丧生的人,确实有可能瞎了眼……看来她们目盲的原因,与旧蒲村居民不同。
裴听漪已经抽出佩剑,泠泠剑光在黯淡下来的环境中,一闪而过。
梨花依旧躺在原地,就连魂魄也缩了回去,仿佛下雨天打雷,自己躲回房间的小孩子。
另外三人,王梁、槐姑与荆娘,皆蜕皮一般,化作先前在小一些的铜镜碎片里见过的盲眼鬼模样。
完全一致的身形,三人面目模糊,已然分不清谁是谁。她们扑过来的姿势,和成衣店里屠留见过的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区别。
张牙舞爪,步态怪异,半直立半扭曲,有种四肢重新组装的感觉。
那焦黑的手已经伸到屠留眼前,她用木剑重重点上这只乱挥的手臂,瞬间听到尖利的大吼,那截胳膊便掉了下来。
雷击木本属北方金石星曜,主刑法镇煞,对秽香有特殊的压制作用。
屠留自己拿着它也不好受,每次行动之间都有些晕眩,主要靠魂体领域中的星曜图牵引,才不至于反噬。
不过,对方掉只手臂也没什么影响,动作连停也没停,怪叫着继续往前冲,头一点一点,不知何时又会掉落。
裴听漪将剑身挡在屠留身前,一剑削去,将其拦腰斩断,动作干脆利落。
好剑法,不愧是裴家女儿。
方才在第一重阵法中,裴听漪无法施展,这下屠留才亲眼目睹了她交战时的状态。
显然剑法扎实,自小的练家子,长剑既已出鞘,秽香从任何角度都近不了她的身。
屠留注意到肢体断开的地方有灰烬与火光交织的一层线,不知是被裴听漪剑光所伤,还是这些盲眼鬼自身所带。
她站在裴家两人中间,能清晰地分辨出二人不同的香魂气味。
裴听漪身上是某种兰香,而裴萦思的竹叶清香,倒是与她本人不甚匹配,闻起来都是些清正君子——就是不知道蔺红叶会不会像上次闻到香蒲一样不舒服。
裴萦思的法器不是灵剑,而是她腰间一直挂着的折扇,此时唰地抖开,挡在身前。
那些被裴听漪砍下的肢体,果然不受人体行动的正常规律,即使身首分离,依旧一个劲儿地往上扑,裴萦思用折扇将其格挡,能听见清晰的“咯咯”声,是骨架与扇柄的碰撞。
与此同时,有另一只秽香突破裴萦思的防线,从侧边突刺过来,屠留向右一偏,剑端直挑上对方喉间,溅起一片墨色的血。
随着三人动作,眼前三只秽香基本已经不成人形,本能地继续攻击,好似地上泼来一群鬣狗,狂砍乱咬,混乱不堪。
就在这混乱中,传来一句痛苦的控诉:
“裴家的,你们知道自己所用灵香,上头沾了多少血汗吗?”
裴听漪手下不停,又砍下一颗头颅,面前三张头带着三张嘴纷纷落地,不像能说出话的样子,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
屠留听清这句话所指代的意思,心下一动,这些人和裴家有仇?
“当初从平民之中招揽数百人组建织星阁,兔死狗烹,你们以为现在能走出这里?”
第28章 千里江山图
不光是屠留没有听懂对方所指的“织星阁”是为何物,裴听漪与裴萦思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她们没有为此放松攻守阵势,依旧将法器横在身前,见招拆招。
不过屠留分神去照看蔺红叶时,却发现他有些过分心焦,抓着小帆的手没有控制力度,把人家小孩的手都捏青了也没反应过来。
难道蔺红叶知道她们所说的组织?
这倒怪了,人家找裴家寻仇,裴家人一无所觉,蔺家的反而警醒。
屠留不清楚她们这些世族之间牵扯的关系,只是将蔺红叶拉在身边,她直觉不护住人是不行的——
电光火石之间,“嘭”的一声响炸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