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几人身边,扬声道,“自是要吃肉馅的,肉馅圆子配着白菘汤,我能将铁锅就着吃了。”
晚雾笑了一声,“那可不行,卫掌柜揍你。”
几人吃完乳糖圆子便各自忙活,卫锦云擦了擦手,往隔壁喵喵面包工坊走,新到的桌椅刚卸在大堂,得核对数量和检查是否有磕碰。
两位婶子正在里头合力搬木桌,旁边还靠着祖母的雕花衣架子。
痩一些的婶子笑着招呼,“卫掌柜放心,桌子都给您摆得齐整,衣架子也擦干净了。”
卫锦云笑着应了,与送货也顺道蹭了一碗乳糖圆子的王家大郎对账目。
云来香的柜台后,王秋兰铺着纸琢磨着春装,她想了一会,在纸上勾勒出孩童袄子的纹样。
云来香的铺子门口,卫芙菱正和丝瓜毛豆吵闹,卫芙蕖坐在小凳上整理剪纸,孟哥儿蹲在旁边,手里啃着赵香萍新鲜出炉的炸鸡。
“蕖姐儿,菱姐儿。”
他孟哥儿吸了吸鼻子,眼角挂着了几滴眼泪,“再过两日你们就又要去溯玉轩了,不能日日陪我玩了。”
卫芙菱立刻停住脚步,跑过来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没关系,我们下了学就来找你玩,还和从前一样。”
卫芙蕖也点点头,把手里剪好的喵喵剪纸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孟哥儿拿着剪纸,咬了口炸鸡,眼泪还挂在脸上,“嗯!我一定还会帮你们抓恶汉的,又过了一年,孟哥儿有的是力气!”
上元节的生意还算不错,来来往往的不少都是年轻人。卫锦云出了个买点心送饴糖的活动,将铺子里新制的梨膏糖包起来,还放了漂亮的花笺。
虽然夜里的灯会精彩漂亮,但天还是有些寒凉。常司言的一句话广告词便是——
上元赠她梨膏糖,润她嗓音似泉,甜她心间如蜜。
常司言和卫锦云正在柜台前吵扰着今夜谁睡外头,抬眼就僵住了。
常父常母两人站在门边,身后跟着依旧拿着竹杖的老常。
老常穿的还是那件打了补丁的旧袍,原本的背好像更弯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瞧着比往日老了好几岁。
“华姐儿,你怎的不回家?”
常母走到柜台前,语气亲昵,“你弟弟在家吵着哭着要姐姐,你这当姐姐的,不能连夜里都不回去。”
常司言攥着卫锦云的衣袖,“他都十七八了,又不是三岁孩子,况且我跟他不熟。”
“你如何能这样说你弟弟。”
常父立刻沉了脸,转头看向老常时,责备道,“你瞧瞧你将华姐儿教成这样,她小时候多乖巧,如今连亲弟弟都不认了!”
老常的头埋得低低的,“对不住,是我没教好她......”
说完,他慢慢抬眼看向常司言,“小司言,你......你要回家啊。”
这话就像根针,扎得常司言眼眶瞬间红了。
她看着老常冻得发红的耳朵,颤声道,“我不回,老常,我只跟你走。”
老常的手抬起来,却又慢慢垂了下去,“要回家的......他们是你爹娘......”
“华姐儿,你怎能不认我这个母亲?”
常母立刻红了眼,伸手就要拉她,“为了找你,我这些年眼泪都快流干了,眼都哭瞎了!”
常父也跟着抹起了眼角,声音哽咽,“是啊华姐儿,你小时候最黏爹娘,怎的如今这般生分?你可知我们找你多苦?”
两人哭哭啼啼的,很快引来了不少围观的街坊,客人们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常司言看着他们泛红的眼眶,却只觉得心口发寒。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当年的事都记不清了?”
常司言深吸一口气,这几日她在云来香,卫掌柜总和她说一些儿时趣事,她那些被压在脑海的碎片突然慢慢清晰起来。
冬日的寒风,破旧的草席,额头滚烫的疼,还有隐约的救不活了,宝哥儿才出生,放掉......
“我回平江府好几年,你们早不来找,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认亲?”
她盯着常父常母鲜亮的衣袍,又看向老常冻得发僵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是被你们扔掉的吗?就因为我冬日里发高热,你们觉得救不活了,怕拖累家里,就将我带到寒山寺附近,放掉。”
放掉。
不是像人一样,是像一只狸奴,一只小狗,将她放在了寒山寺附近。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瞬间安静了,常父常母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变得煞白。
常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上前几步想拉常司言,“你在说什么胡话,不想认亲也不能编这种瞎话污蔑爹娘!”
常司言抹掉眼泪,目光直直盯着他,近乎嘲讽又清明,“好近啊......真的好近啊。”
那些深埋的记忆顺着话语涌出来,她继续道,“我记得我阿娘做的汤饼,汤里飘着香油花,家门口有条河,夏日能看见蜻蜓停在水草上。”
她看向常父常母,语气轻轻的,“这次你们带我回家。你们家,离我先前说书的拱桥下好近啊。”
“我在那拱桥下说了大半年书,每日辰时去,申时回,只要去集市买东西,就从你们家那条巷口过,那里的孩子都认识我,连浣衣的阿婆都知晓我的名字。”
她笑了笑,眼泪却又掉下来,“我穿得破破烂烂,在拱桥茶摊下说书的时候,你们就从没认出过我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找过我?”
围观的客人们登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
常父常母的脸彻底白了,她那时还很小,竟全记起来了?
常父脸色涨得通红,声音又急又厉,“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你亲爹娘,你本名赵送华,这是改不了的!”
“我不叫赵送华!”
常司言坚定道,“我叫常司言,是老常的孙女,不是你们的女儿!”
常父见她这样坚定,眼珠一转,突然转向一旁的老常,问道,“你收养她的时,可有官府的文书?没有文书,这收养就作不得数!我才是她的亲爹,她如今大了,就该跟我回家,好好对弟弟,给我们赡......”
府衙批收养文书时会询问调查的,如何会同意乞丐收养孩子。
“没有文书,可以补。”
风铃清响,陆岚的声音也在铺子门口响起。
他快步穿过围观的人群,停在常父面前,冷着脸开口。
“平江府有例,抚养孤儿满三年,可凭邻里证词补录收养文书。他抚养常司言十余年,回平江府的日子,街坊邻里皆是见证,且自己有小摊生意,租有家宅,足够收养常司言,文书明日便可去府衙补办。”
常父嗫嚅着,“可......可我们是亲爹娘......”
“亲爹娘若有遗弃子女之举,按律可报官追责。”
陆岚的目光冷了几分,“你们的邻里总有尚在的......当年是否为遗弃,巡检司完全能查出来。”
常母急得抓住老常的胳膊,“你说句话啊!我们是她亲爹娘,当年是真没钱给她治病,实在不得已才......不是故意扔她的,眼下我们就想接她回家,她不是找了十多年的爹娘吗!”
老常的目光落在常司言脸上,半瞎的眼睛淌出泪来。
常司言早已泪流满面,她却不管不顾。
“我叫常司言......我阿翁叫常司语,我不是你们说的什么赵家人。”
“我的阿翁,他会唱莲花落,走街串巷时唱,哄我睡觉也唱,他会捡小孩子,捡的也不只是我。”
“我家住在小岗村,土坯房,院里有鸡、有猪,还有只养了很久的老羊。门旁边没有河,只有棵香樟树。”
“阿翁不做汤饼,他只会煎豆腐,锅里倒点油,豆腐煎得金黄金黄的,撒点盐就香得很......”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却越抹越多,“我从小就知晓,我阿翁是常司语,我是常司言。我早就不盼爹娘,我只有一个阿翁,他煎的豆腐,比什么都好吃。”
老常愣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他走到几步到常司言跟前,终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时那样,“小司言不要哭。”
卫锦云站在一旁,眼眶有点发红,她这时上前扶住常司言的肩,“别说了,说得你家卫掌柜都想吃煎豆腐了。”
她转头看向常父常母,语气冷了下来,“二位还有事吗?没事就请回吧,我这云来香只卖点心。”
常父常母还愣着,陆岚已转身朝着才挤进来的荆六郎吩咐,“带几个人跟着,查清楚当年遗弃之事。”
荆六郎原本揣着点心钱来的,闻言一愣,随即苦着脸道,“大人,小的其实是来买......”
“俸禄双倍。”
陆岚打断他。
荆六郎立刻挺直腰板,冲着身后几个跟着来的巡检司弟兄喊,“都听见了?上值咯!跟紧二位,仔细盯着!”
他哪会真跟着,直接带着弟兄半扶半架地把常父常母带离了天庆观前。
卫锦云见老常站在常司言身旁,笑着打趣,“这下安心了吧,今晚可以回自己家睡,不用再抢我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