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回到院里稍作休息,雨已经慢慢停止。雨后的回廊带着丝丝的凉意,案桌已经收拾摆好,吕兰棠与几位姐妹正煮茶点茶。
吕兰棠手拿茶筅,先以细流沸水注盏,水月茶的茶末在水中慢慢舒展。
她的手腕极其灵活,茶筅贴着盏壁搅动,由慢加快,竹丝与瓷盏相触,沙沙作响,白沫从盏底逐渐漫上来。
周竹清自然是不愿意输的。
她已备妥第二盏,沫饽正泛起白色。她取过茶匙,悬在沫上轻点,慢慢灵巧地一点一划。
先勾出远山横黛,再扫过云气缭绕。最后,用茶匙尾端轻压,竟在山间压出几痕垂着的枝丫,茶匙掠过,转瞬成了一串紫藤。
这样厉害的茶百戏让卫锦云当场看得出神。
她的手指到底要多灵巧,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勾勒出一幅画。
“我给周小娘子作首诗吧,我在茶楼里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师傅。”
“那么话又说回来,我爱在府学读书,下个茶会到底什么时候办呢。”
“别看了别看了,来看我嘛。”
陆翎香将看茶百戏看入迷的卫锦云拉过去,“我不会点茶,我会别的。”
这儿有棵粗壮的香樟,樟叶浓密,倒是有些遮住园林的一步一景了。但吕夫子一本正经地与旁人解释,他买这宅子时,这香樟就在这儿,瞧这树干想来已经百年,说不定成精了。
这样的树是佑家宅平安的,可不能乱砍。
学子们一边听吕夫子介绍,一边准备为这棵大香樟作诗一首。
陆翎香嫌裙裾碍事,早把裙摆掖在腰侧,一身利落的短打,正对着廊柱张弓搭箭。
“嗖”的一声,箭矢擦着廊柱飞过,钉在远处的靶心。
“哇。”
卫锦云倚着身旁那棵大香樟,拍手叫好,“好准!”
陆翎香被她这一声“哇”叫得更来了兴致。张弓搭了三支箭,全然正中靶心。
卫锦云寻思着她算是来对茶会了,这儿每一位人都在不同领域绝顶厉害。
要不怎么说古人会得多呢。
“这是我二哥送我的弓,还不错。”
陆翎香练完箭,小心地擦了擦弓箭,“我和二哥的剑法是阿翁教的,阿翁厉害......卫小娘子再多做几块点心,我再去二哥那里换把弓。”
“陆姐姐可以教我吗?”
卫芙蕖站在卫锦云的身旁,盯着她那把弓。
“蕖姐儿不是喜欢读书嘛。”
陆翎香揉了揉她的脑袋,“拉弓要用很大的力气。”
“没事,我可以学。”
卫芙蕖淡淡开口,“这样以后遇到什么坏人,我就可以直接像陆姐姐这样张弓搭箭,省得我姐姐溜进河里了。”
......
卫锦云转身溜进厨房。
她再也不溜进河里了,不然得被妹妹念叨一辈子!
香茶被配酥点,最为美妙。
除了新制的紫藤花饼外,卫锦云还分别用茉莉绿豆糕、荷花酥、枇杷酿组成宋时糕点做法的四大特色蒸、烤、炸、煮对应它们的讲究酥、糯、甜、香。
这四样不同做法的糕点被放置在同一个竹编花碟中,用花点缀,人手一份。
品茶时,每尝一道,就能品到完全不同的风味。
“好吧,我承认卫小娘子的点心确实不一般。”
周竹清瞧着这些极其用心的糕点,伸手拿了一块紫藤花饼。
紫藤花饼还带着余温,酥皮一口就往下掉渣。
舌尖漫开紫藤花独有的花香,混着烤出的酥香。内馅是细腻的莲蓉裹着细碎的花瓣,软糯里带着点微涩的花味,中和了莲蓉的甜,倒显得清爽起来。
整个紫藤花饼并不甜腻,既不会盖过花香,又让每一口都有回甘,唇齿留香。
“行吧,棠棠你赢了。”
周竹清呡了一口清茶,“但是,不哄我你就完蛋了。”
她双臂抱胸,看向一旁塘里的莲花。
“喏,再给姐姐吃一个枇杷。”
周摘月将碗中的枇杷分给她。
“这就认输了,还没上完呢。”
吕兰棠自得其乐地摇了摇团扇,“莫急莫急,我们一会再品品。”
“还没有?”
周竹清晃着藤椅,“这四个点心下去,都快吃饱了,甜吃多了,会腻的。”
卫锦云自然也考虑到了点心会腻这一点。
待茶会到了申时,最后一道端上来改良的素醒酒冰,用水月茶茶水的同时,在成品上撒了盐渍梅子碎。
甜咸交织,等于肠胃永动。
“棠棠,这道我可以吃了吧。”
吕夫子瞧着自己的学生与孙女们尝了一道又一道茶点,而自己只能眼巴巴盯着,已经泪淌三千里了。
“嗯。”
吕兰棠应了一声。
报恩寺塔模样的素醒酒冰,又混了水月茶,冰棱莹绿如冻玉,飞檐翘角细得透亮,倒像把真塔缩了,浸在冰里。
“像,又不太像。”
吕夫子使劲端详着面前精致的点心,“但一瞧就是我们平江府的塔嘛。”
卫锦云在一旁笑了笑,那自然是不同的。
这时的报恩寺塔为九级,她在现代熟识的这座塔重建过多次,风格偏向晚清。
这是卫锦云这两日摆摊时仔细瞧塔,又结合脑海里现代的印象刻出来的模具。
吕夫子高兴地尝了一口,盐渍梅子的咸香混着水月茶的香味渐渐在唇舌化开,塔影在碟中晃了晃,似有风从塔檐掠过。
“棠棠的茶会,请到点心大师傅了。”
他捋了捋胡须,当场取来琵琶弹了一段。
“夫子,夫子他竟然会弹琵琶。”
吴生瞪大了眼睛,“他不是一向瞧不上,多弹筝与琴这类乐器。”
“谁说的,为师只是弹得少而已......棠棠的琵琶就是我教的。”
吕夫子顺带将吕兰棠那份素醒酒冰一块吃了。
众人闲聊攀谈,茶会慢慢接近尾声。
院里欢声笑语渐渐平息,只余下碗碟收拾轻碰的声响。众人三三两两聚着,意犹未尽地讨论着方才那几道惊艳的糕点。
卫锦云特意用油纸又包了虾片与几块点心,取名“茶会伴手礼”,人手一份。
“吴兄,你怎么就吃这么些。”
唐毅瞧见吴生的点心篮子里几乎未动,又全部塞进油纸包。
“带回去给我娘尝。”
陆翎香怎么都寻不到陆岚,却依旧特意给他留了一份,摆在桌上。
卫锦云忙着回厨房收拾残局。
厨房的回廊上,周竹清的身影踟蹰不前。她手里那柄团扇此刻无精打采地垂着,连扇面都被她指尖捻得有些发皱。
她探头向厨房里张望一眼,而后缩回廊柱的阴影里。
“姐姐想说就说嘛,我玩去了。”
周摘月瞧了她一眼,向不远处的姐妹二人招了招手,“不要说不好听的话。”
她在茶会时主动过来与卫芙蕖和卫芙菱打招呼,眼下已经叫得上名字,谈些书上的学问了。
“知晓了,你别念叨。”
妹妹一走,周竹清终于挪到了厨房门口。
她往里走了两步,清了清嗓子,想了一阵后开口,“卫小娘子收拾呢。”
“嗯。”
卫锦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那个......”
周竹清的指尖又开始无意识地捻着团扇,“你今日的点心挺好吃的,尤其是那道像酥山似的点心上头淋的酱。”
“杨梅酱?”
“对,杨梅酱!”
周竹清语速快了一点,眼睛瞥向其他的地方,就是不看卫锦云,“尝起来非常特别。”
卫锦云倏然一笑。
杨梅酱有什么特别的,作为平江府人的周竹清,想来年年都能吃到杨梅。
“姐姐你快说啊!”
周摘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行吧。”
周竹清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决定开口,“方才是我唐突了,不应开口取笑你。”
“你取笑我了?”
“是啊。”
“点心西施吗?”
“嗯......”
“不是挺好听的。”
卫锦云用手巾擦了擦手上的水。
“你很好,棠棠与我说了你妹妹的事,明日我带她们去向夫子引荐,你且放心。”
周竹清身形稍稍一滞,又很快接道,“你有空可以常来我家宅子玩,下次我可以聘你做茶会的点心师傅吗?”
“没有问题!”
卫锦云听了新茶会单子,兴奋地想一跃而起,她期待地搓搓手心,“那请问是什么时候呢。”
“明年春日里。”
“......”
吕兰棠几位姐妹说好了,春假秋冬各占一位组织茶会,还有两位负责外出游玩事宜。
而周竹清恰巧轮到春日。她今年的茶会,才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