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眉头皱成个疙瘩,蹲下身扒拉着瓜,“嫂子这价忒狠了!光船钱就得......”
话没说完,见徐氏转身要回铺里,忙改口,“得得得,看嫂子是老主顾,添一文,六个铜板俩,权当给您捎个鲜。”
徐氏从怀中摸出六个铜板,递给那小贩,旋即重新上手,从筐里挑出俩大的。
小贩将六文钱扔进一旁的罐子里,心里嘀咕着怎的瞧着穿着是绫罗制成的衣裳,贵气十足,这么抠门劲。
卫锦云也来挑瓜,常熟县种的瓜在平江府以甜脆出名,一到暑日里就会有小贩摇船来卖自家种的瓜。
徐氏回了文房四宝店,正用细布擦着一方端砚。她眼角一扫,见张仁白趴在柜台边,手里捏着笔,目光却直愣愣飘向卫锦云挑瓜的位置。
徐氏屈指敲在儿子后脑勺上,气道,“看什么看,笔都快掉地上了。今年马上又要院试,温了多少书,我给府学那几位名师备的礼,你可有送去?”
张仁白捂着后脑勺皱眉,笔杆在指间转了转,“娘,我就随意瞧瞧那小贩卖瓜......”
“卖瓜值得你魂不守舍?”
徐氏往对过瞥了眼,“她每月从咱们铺子里挣了几贯钱,还不够?你能不能将那点心思放在读书上。待你榜上有了名,那得有多少官家小姐在汴京城榜下捉婿。汴京城里头的官家小姐都是娇滴滴不沾阳春水的,哪里会每日熏得这样一身柴火气。”
“她身上没有柴火气。”
张仁白将面前一盏冷茶全灌进嘴里,也难消心里头被母亲说出来
的那股火。他握着笔杆,闻着面前她一早就送来铺子的糕点香,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去看她挑瓜。
也由不得他不看,卫锦云正挑了个好瓜,付了几文钱后见铺子不远处迎面走来三位熟人。
“卫小娘子,可算寻着你了。”
为首的唐殷摇着折扇,老远就扬声喊。他身后跟着黑了不少的吴生和带着两串搅搅糖的祝芝山。
卫锦云抬头笑起来,“是唐公子几位呀,今日怎的没去府学?”
“今日府学休假啊。”
祝芝山几步走到卫锦云面前,顺道将手中的搅搅糖递给了顶着莲叶的姐妹俩,“今儿葑门荷花节,连山长也要去。我们约了同窗游湖,特来寻你订点心。本想着昨日说,但我们下了学,却未见你出摊,又去谁家做点心了?”
“嗐,不是。”
卫锦云捧着瓜,“昨日是姨祖母来访,我们在铺子里头忙着招待,腾不开身......要多少点心,你与我说便是。”
上月去吴江县见了姨祖母后,姨祖母心中愈发想念起祖母来。卫锦云才开铺门,就见姨祖母一家几口人已到门口,冲她乐呵。她和妹妹们将这几位亲戚好不容易认全后,杀鸡宰猪,做了一桌菜招待。
姨祖母拉着祖母说了一下午话,给妹妹们带了两个银如意锁,又送卫锦云银镯子,客气得叫人实在脱不开身。临了了,还念叨着叫她们一定要去参加孙儿的喜宴。想来,祖母下月想起姨祖母来,还要自个儿乘船去的。
两位长寿妪几十年未见,话不知晓有多少呢。
唐殷蹲下身自个儿也挑瓜,手里的折扇往瓜上一拍,“要二十篮精致的,得配得好看些,游湖时提着才体面。茉莉花糕和薄荷夹糕都来,再搭些蛋黄酥,你看着配就成。我们几个可是把府学上下都给你说遍了,前儿山长夫人来订糕,不就是我们引荐的?”
“那可不,谢各位惦记着。”
卫锦云笑得面若桃花,“一篮做十二枚,酥、糯尽有,定会捏得精巧,二十篮都用新采的莲叶垫着,系上绸带,八十八文一篮。唐公子瞧着如何?”
这单子愈接愈多,卫锦云心里头自然高兴。眼瞧着这月底就能存到装修铺子的钱,云来香已经在府学里头小有名气,恨不得马上朗声大笑。
张仁白望着面前这光景,将指节捏得发白,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扭的墨痕。他知晓这几个府学学子,与他做过两年同窗。那唐殷手里的折扇摇得轻佻,祝芝山恨不得贴到她跟前去,仿佛点心是次要的,多看她几眼才是正经事。
“便宜得很。”
唐殷挑好瓜,折扇将他的发丝扇得飞扬,“卫小娘子可知吴风阁四块点心配一壶茶,就要卖到六十文。十二块,够我们吃个肚饱了。”
“那便定金一贯,我眼下去做,未时就能送过去。”
祝芝山点头,从袖中摸出定金塞给她,“我们信得过卫小娘子。”
“多谢多谢。”
卫锦云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接过定金。
张仁白忽然把笔往砚台上一搁,墨汁溅到了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他瞧见卫锦云低头抿嘴笑,似是含羞,那笑意是对着他们的,明明她从前给她来送糕点时,也是这般笑的。眼下,没有了......
张父在里屋喊他研墨,他却像钉在柜台后,目光死死盯着那几个青衫背影,心里又酸又胀。
难道说他连与她多说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吗。
见自家儿子不应,张父端着茶盏从里屋踱出来,他往柜台前一站,往张仁白的视线望去,瞅见三个青衫书生正与卫锦云有说有笑,登时嗤笑了一声,“瞧见没,她这生意能不火?没这些书生捧场,她那几块甜糕能卖出金价来?指不定是借着送糕的由头,跟这些酸丁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
他说这话时声音大了些,唐殷皱了皱眉,在铺子外头转过来瞧了他们一眼。
“爹!”
张仁白抬头反驳,“卫小娘子是手艺好,他们喜欢吃她的糕点,才与她说笑,他们是来订糕点的。”
“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
张父呡了口茶,“手艺好?哪个正经姑娘家,用得着对着那些书生眉开眼笑的。你还是好好读书,不要整日魂不守舍,你日后前途风光无限,走得正道,瞧她作甚?”
张仁白想再反驳,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会好好读书,待得了功名再求娶,届时他说话,爹娘肯定会给他几分面子,让她入他家。
唐殷和祝芝山与卫锦云订完糕点,进了张家文房四宝店,想着置办些笔墨纸砚。
张仁白正对着砚台发怔,手中握着的笔已经将面前的纸张洇湿,二人进来也没有一点察觉。
“张兄,在练字?”
唐殷拿起一支狼毫笔,指尖试了试笔锋,“瞧你这魂不守舍的,在思些何事啊。”
他们和张仁白当过同窗,但很少来往。府学门口那个买笔墨纸砚的摊子虽小,但物美价廉,货也不差。平时他们总和吴生呆在一块,知晓他家境一般,也同他一块买那摊子上的,不往这贵上多倍的地方走。
见吴生支支吾吾与卫小娘子谈话,他们觉得着实无趣,便进来瞧瞧,顺道与张仁白叙叙旧。
当然,唐殷也可是听清了他与张父的内容。
张仁白脸一热,很快换了一张新的宣纸,“唐兄取笑了。”
祝芝山在一旁翻着宣纸,忽然问道,“对了,张兄今年院试你去不去?我打算应考,若是去,正好与你作伴。”
张仁白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自然是要去的,还在温书......那唐兄呢,他不与你一块?”
祝芝山笑了声,将笔放回笔架,“张兄你是真不知晓假不知晓,唐兄三年前就中了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哪还屑于跟我们挤这院试的考场?”
张仁白抬眼时,眼里闪过一丝涩意,低声道,“那恭喜唐兄了。既是中了秀才,怎的还在府学念书。”
他当时过了县试和府试后,母亲便直截了当让他退学,在家里头温书,再也没有去过府学。
唐殷挑了卷上好的生宣,又取了两锭墨,摆在柜台上,“是,吕夫子学问精深,我们这些做晚辈望尘莫及,还得多跟着学几年。”
“这样啊。”张仁白说着,手脚麻利地帮他们将笔墨纸砚捆好。
唐殷付了钱,接过包裹时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张兄好好温书,你眼下啊,打好根基要紧。”
张仁白“噢”了一声,连摆在柜台上的钱都伸手动。
唐殷和祝芝山的身影才出了铺子,徐氏就从里屋掀了帘子出来,“不就是中个秀才,瞧他那轻狂样儿,身后长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她给低头温书的张仁白剥好了一碗核桃仁,递到他跟前,“咱们仁白是要往汴京城去的,府学算什么,比得上那里的国子监吗。日后仁白见的是大相公,论的是大学问。唐家那小子,保不齐十年后还蹲在这巷口,啃着那丫头的糕饼混日子。”
说罢,她伸手理了理他皱着的衣襟,语气又添了几分笃定,“儿啊,莫瞧他们现在咋咋呼呼,秀才算什么?等你将来中了进士,跨马游街时,让他们提着糕饼来道贺,还得看咱们乐意不乐意放进门。”
张仁白并未抬头,只低声应了句“娘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