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道和尚被他屡次不敬,仍旧不恼,只笑着摇摇头,像是长辈在看初出茅庐、面对风浪还无知无觉的小辈。
“小施主会有信的那一天。”
“呵。”万俟望眼尾冷睨,眸光锋锐如刀,“如你所说,这世上真有神佛,那百姓哭号、山河动荡之时,神佛又在何处?”
慈道和尚还是笑着摇头:“信者有,信者见,不信者又何处去见呢?”
“狡辩!好个牙尖嘴利的和尚!”
万俟望还要再论。孟长盈开口,嗓音淡然,因病带着些沙哑:“祖父将卜筮书传于我,是为了……让我走上这条路吗?”
第99章 余温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
慈道和尚凝视孟长盈的平静眼眸,脸上的笑收了。
“女施主,慧极必伤,放下我执万般自在。”
放下?
她从未伸手拿起过什么,又何谈放下?
那些久远的血腥的沉重的东西,是与血肉共生的藤蔓,也是支撑这副病躯的力量。或许一抽走,她就什么都不剩了。
夜深,破败观中生着火,火焰跳跃拉扯。
褚巍胡狗儿林筠三人轮流值守,轻伤兵士换班巡逻,与观外万俟望带的兵擦肩而过,互相都当对方是空气。
孟长盈一直窝在万俟望怀里,全身没有一处挨上地面墙壁,就连靴子都去了,薄薄单袜踩在他肌肉虬结的大腿上,火热温度烘烤着人。
万俟望用额头抵上孟长盈的额头,鼻尖擦着鼻尖,来回蹭了下。
“冰凉凉的人,怎么总是发热。”
孟长盈的烧退了大半,但她本就身体虚弱,即便退烧,也必得在床上躺半个月,才能恢复生气。如今不过是半死不活地撑着罢了。
安静室内,只有柴火噼啪声。远远地,胡狗儿轮值,背影萧瑟。
孟长盈问:“这次来,受伤没有?”
万俟望压着她的后颈,爱怜地用鼻息去触碰她的脸蛋嘴唇:“我最听你的话,你叫我不要受伤,自然就全须全尾地来见你。”
“背上的伤呢,可好全了?”
孟长盈声音很淡,倦倦垂着眼,任由万俟望贴着挤着蹭着,他简直活像是憋不住激奋情绪的大狗。
万俟望忍不住,被她这样关心,心脏鼓鼓胀胀,又无比轻盈。他用唇去衔孟长盈垂落的长睫,一下一下地来回去碰她眼尾下的淡色泪痣。
“好了,都好了,你摸摸我……”
他牵着孟长盈的手,环住自己劲瘦腰身。
火光透过万俟望的轮廓,打在孟长盈仰起的面上,明暗光影错落出她侧脸的秀丽轮廓,如一尊薄而透的白玉美人像,在无人深夜生了精魂。
可她仍是疏懒倦怠的,靠着万俟望的肩,后脑被万俟望托起来,仰面却垂目。
人在他怀里,却似有情似无情。
“你怎么不摸呢,盈盈?”
万俟望浅浅地吻她,滚烫鼻息流连而下,去啄她的唇珠,幼鸟似的急迫却又力道轻柔,像是要证明什么。
孟长盈弯弯唇,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攀上去,轻轻捏了下他青筋崩起的后颈,又滑下去,松松垂在他大腿上。
“我懒得抬手。”
“不用抬手。”
万俟望压紧她的腰,俯身而下时,肩宽背阔将孟长盈完全遮挡住。
这一方天地只剩下无声的昏暗,连火光都只能描摹出万俟望的背影轮廓,雄健如顿首虎豹。
“我有多想你,你知道的,你怎么都不想我呢?”
低沉喑哑的嗓音里,藏着点委屈。穿着绿宝金珠的左耳,一个劲地往孟长盈暖热生香的颈窝里蹭,像是要把金珠也染上她的气味。
孟长盈坐在他怀里,被他蹭得东倒西歪,只好抬手揽住他脖颈。
“不是才见过,国事不忙吗?”
万俟望抬眼,眼底委屈中又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凶悍侵略感。他在孟长盈垂眸的目光中,一口咬上她的锁骨。
想用力,可耳边听她轻嘶一声,又舍不得了,只用牙齿磨了磨就松开。
可即便如此,那片薄如月牙的锁骨还是红了一大片,瞧着像是被如何粗暴对待似的。
万俟望心头的火更盛,也不知是什么火,总是烧得慌。
“忙!你也忙!忙起来就忘了我,对吧?”
万俟望嗓音沉着,沙哑的质感钻进耳朵里,叫人觉得痒。
孟长盈眨眨眼睛,手掌贴上他的脸。骨骼硬朗,眉目锋锐,浅瞳如蜜色琥珀,泛着酒液似的醉人光泽。
她指尖抚上万俟望上扬的长眉:“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还生气呢?”
“……你只会欺负人。”
万俟望捉住那只手,捏了捏,像握了一朵温凉的云在手里,哪里舍得用力。
于是他又低头亲了亲那朵云,似乎只有他的唇,才配得上孟长盈身上的每一处骨节皮肤。
他怎么会不忙呢?胡汉对抗,亲王造反……孟长盈布的局,哪里是轻易就能破得了的。
他不恨她,只是想她。
再忙也想她。时时刻刻,每时每刻,都想见到她。
他彻彻底底地败给她,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这样的心情,孟长盈怎么会懂呢?
她不懂。
无情又可恶的坏女人,只会欺负人。
“只会……”孟长盈抬起下巴,温热气息一点点靠近他的左耳,轻轻碰了下他珠子,“……欺负人吗?”
珠子一晃,万俟望本就潮红的脸,腾地一下,从胸膛到脖颈到脸庞,处处通红,筋络乱跳,呼吸粗沉,眼底浓云翻滚。
他低下头,按住孟长盈的后脑,深深地吻她,要吻红那点柔软唇珠,吻湿那双沉静眼眸。
“盈盈,我的盈盈,别欺负我了……”
再蓬勃热烈的欲念,也不是这种时候能乱来的。
孟长盈的身体撑不住,这破败道观万俟望也嫌弃,还有那么些碍眼的烦人鬼在,真是要命。
后半夜,胡狗儿和褚巍换了班,褚巍给火堆添了些柴,侧对他们而坐。
万俟望也挪一挪,不让孟长盈的视线投向褚巍。
他擦去孟长盈头上的细汗,低声道:“盈盈,跟我回北朔吧。”
上一次他没问,因为他知道孟长盈绝不会同意。可如今不一样了,局势逆转,此时离开南雍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孟长盈困意深重,垂落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倏尔一动,像是暗处振翅的蝴蝶。
“不去。”
她嗓音淡淡,回得简短又随意。
似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万俟望手指梳理着她的鬓发,冰凉丝滑如绸缎掠过指尖,就像她这个人。
可这样冰雪聪明的人,一手掀起北朝风云乱世,却在南朝处处掣肘,被逼得仓皇西逃。
狼狈至此,为何不离开?
“盈盈,你不会不知道,不论是褚巍还是褚家军,如今都岌岌可危。别说北伐,自保都难,他们会把你也拖下水的。”
孟长盈眼睛并未睁开,长睫只微微一抖,随即轻轻笑了,淡漠中洒脱又随性。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种话怎么会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呢?
原来最清醒理智的人,也会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天。
万俟望半晌无言,再次直白地感受到,他从来就不在天平两端,没有叫她斟酌的资格。
孟长盈对他有多无情,如今的一切,都是他拼了命舍了傲气求来的。
她的一腔热血,尽数洒向了别处,留给他的只有那一点点余温,依叫他珍惜不已。
他知道,从来都知道。
可那又如何。
人皆以为孟长盈是一块冰,可他知晓,孟长盈是一团幽幽野火。
他从来都不怕被灼伤。
他要她烧得热烈,也要如飞蛾扑火,做了薪柴也好,烧成灰烬也好。
得她一个侧目,一切都值得。
万俟望没有再言语,只是垂首虔诚吻上她的发:“睡吧。”
翌日天蒙蒙亮,有人惊呼:“大师和道长不见了!”
众人皆惊醒,坐着闭眼休憩的褚巍按上腰间宝剑,迅速起身,来回巡查一遍,并无异常。
轮值和换班的人都尽职尽责,可无一人知晓慈道和尚和小道士是何时离去的。
众人不免惊叹,心中更加敬畏,同时也信心倍增,觉得褚巍得高人相助,褚家军必定也能逢凶化吉。
经此一事,褚巍索性吩咐下去,收拾整队,接着出发。
孟长盈昨日由褚巍带着,今日已然全交给了万俟望。他虽看似大开大合,却细心地连孟长盈的脚都护在怀里,不叫山间晨露沾染分毫。
众人离开,有人回头,又是一声惊呼。
昨日入观时已是黄昏时分,道观牌匾上又爬了许多藤蔓苔藓,叫人看不清上面的字。
清晨万物明亮,一束光正打在牌匾之上,依稀可辩认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