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磐。
有兵卫悄声道:“昨日我听道长说,这道观建在巨石之上,巨石稳稳坐落百年,东望建安。瞧这名字,紫气东来,是大祥兆,你听见昨天道长说的龙……”
“上路!”
褚巍沉声一喝,喝断兵士中的窃窃私语。见褚巍高坐马上,眉目威严,再无人敢多嘴多舌,皆默默赶路。
一行人避开城镇,在乡野山林中穿梭,但也不免听到些传闻。
南雍皇帝崩,太子太子妃死于东宫纵火。六皇子荣锦即位,四公主荣瑛封为长公主,位阶正一品。
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同时发布檄文下达诸州郡,声讨火烧东宫的逆贼褚巍。檄文中同时申明,若褚巍愿归顺认罪,新帝或网开一面,饶他小命。
从前在北朝褚家被冤杀,褚巍可以逃往南雍,逃到汉人的地盘。可现下他在南雍、在汉人的地盘被摁上了逆贼的名头,誉满寰中的百胜将军终被千夫所指。
他还能逃吗?
他又能往哪逃?
南北东西,已无处可去了。
这个冤名绝不能认,死也不能认。
褚巍面色沉寂,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银竹,忽而又想到那张助他出城的文书,上面盖的是雍帝皇印。
建安一行,从头到尾他都不曾见过雍帝。若算起来,两人已有五年未见了。以后更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是他老迈的舅舅,更是父亲和风远兄曾并肩作战的至交好友。
多疑、猜忌、隔阂,以及无数纷乱的朝局政事间,五年未见的舅舅,性命垂危之际,还是赐了他一封出城的文书。
这份文书写的是信任还是托付?
无数人说起雍帝被磨灭的锐气,说起他偏向南派的昏聩,林阔甚至不肯提起他,躲进竹山醉生梦死,绝不出山为将。可那双年老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会不会是北伐军厮杀的影子?
所以他才递出了这封文书,将猜忌多年的亲外甥,声望斐然的大将军送出了泥沼囚笼。
建安一行有太多事出乎意料,结局更是一塌糊涂。
可有一件事褚巍没猜错,舅舅不会杀他。
褚巍笑了下,慢慢地,笑里又渗进怅然和苦涩。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呢?
临州城不日便达,孟长盈早已不发热了。可身体底子太薄,一路上都没什么精神,大多数时间都昏睡在万俟望怀里。
“盈盈,醒一醒。”
万俟望用脸去蹭孟长盈的脸,他的胡渣早刮干净了,不扎人,只热乎乎地挤人。
孟长盈困倦着,被挤得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脸埋进他胸膛躲避。
万俟望心头酸软,又吻一吻她的发顶,轻轻去捏她的后颈。
“盈盈,起来吃些东西,临州城快到了。”
临州城三个字唤醒了孟长盈,她慢慢睁开眼,点了下头。
万俟望环抱着孟长盈,将面汤舀起一勺吹凉,喂给她。孟长盈张口吃下,可睡了许久没喝过水,喉咙干涩,突然吃下一口粘稠面汤,顿觉不适。
可又不好吐出来,便勉力咽下去。只一瞬,孟长盈猛地捂住嘴,咳嗽起来,单薄肩膀抖得厉害。
万俟望一惊,赶紧放下碗勺,去顺孟长盈的后背,可手掌几乎不敢落到她弓起振颤的脊骨。
人一直都在他怀里,何时竟瘦成这样了?
褚巍也忙过来扶住她,急道:“阿盈,快把东西吐出来!别咽了!”
孟长盈终于不再压制,一口呕出来,指间竟有斑斑血迹。
万俟望手一抖,瞳孔震动,如遭雷劈,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褚巍眼中一湿,面有痛色,涩声道:“阿盈……”
胡狗儿快速拿来温水,递到孟长盈嘴边,漆黑的眼微红:“主子,喝水。”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漱过口,又一连喝了几口水,呼吸才慢慢平复,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万俟望眼珠滞涩地转过来,拳头紧握:“你的身子从何时开始……”
第100章 甘愿“你这么乖,要叫人舍不得了。”……
孟长盈微微喘着气,万俟望很难说清楚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抚孟长盈的心口,艰难地说:“一呼一吸,慢些,别急……”
好一会,孟长盈胸口的起伏才回归到最开始的微弱,眼底带着生理性的水色,对上三双忧心的眼睛。
孟长盈苍白的薄唇带起个淡笑,轻声道:“别担心,一时半会死不了。”
她说得无所谓,似乎她的命不值一分钱,比落叶坠地还要寻常轻忽。
万俟望却受不了,捉起她的手腕,眼神像是被激起防备的小狼,凶猛又隐隐藏着一丝脆弱。
“说什么……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万俟望甚至不忍说出那个死字,不愿意把这个字和她放在同一句话里。仿佛说一次,便会伤到孟长盈一分。
孟长盈抬手擦了擦唇上的水渍,没答他的话,眼神看向遥远的北方,缓缓道:“临州城快到了,你也该回去了。”
万俟望已经在南雍耽搁太久了,他必须要回去了。
他长出一口气,扫过褚巍的脸,直接开口要求道:“跟我回北朔。”
比起道观那夜,这回他的语气坚决得不容抗拒,还紧紧握住孟长盈的手腕,压红了一片皮肤。
褚巍站
起身,背了过去,背影挺拔如青竹。他没有挽留,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态度,更加恼人。他凭什么衣摆飘飘,这样轻而易举就能让孟长盈同他站在一起。
“同样的问题,何必答第二遍。”
孟长盈的目光轻灵如水,转到万俟望面上,被捉住的那只手反过来盖上万俟望的手背。
无情的一句话,动作却又带着点安抚。
好像她知道,只要招招手,背过身去的小狗再委屈,也会垂着尾巴回来蹭她的手。
“跟我回北朔。”
万俟望慢慢拂去孟长盈的手,舍不得似的,嗓音低而哑。
孟长盈抬眸,语调轻轻的,目光清润,竟显出几分温柔来。
她开口:“不去。”
万俟望几乎要嗤笑出声,如果嘲讽的对象不是自己的话,那这可真是一出有意思的戏。
孟长盈既不要他,也不要命。
他巴巴地追着求着,要她看他一眼,想把她塞进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再把门关上,不叫她用这半条残命去荆棘丛里翻滚受伤。
可没人听他的,孟长盈怎么会听他的话。
她是个冷静冷血冷漠的人,偶有一丁点的温柔只在嘴上,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你就不怕死吗?”
万俟望牙关紧咬,锋锐如刀的眼里晦暗情绪狂乱如飓风,表情似哭似笑,显出几分不受控的狰狞来,一时可怖。
孟长盈却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像只弓着背浑身炸起毛的小狼。
他没有筹码,她也不会动摇。
“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孟长盈垂目笑了下,透白如雪的脸,薄薄的唇,清浅的笑,像是一支浮在薄冰荡漾水面的透明花朵。
虚弱,美丽,又残忍。
“忘了泽卿吗,我和他说好要在奈何桥再见。殊途同归,人总是要死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豁达好心境……万俟望真想给她拍手叫好,可又恨不得立刻把她锢进怀里,两人共饮一杯毒酒都去死好了!
他想起湖心亭那惊魂一刻,常岚剑光雪亮,她却伸手去救乌石兰萝密,将自己的心口挡在剑尖之前。
都要死了,甚至还分神对他遥遥一笑。
是啊,她从来都不怕死。
她蔑视生死,蔑视人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指尖棋招罢了。
输赢不介怀,生死不挂心。
既然看淡了一切,怎么不削了头发做尼姑去!
他心里骂了一句又一句,恨得想抓住眼前摇摇欲坠的人,使劲晃她,晃晕最好,直接扛回北朔去。
可他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呢?”
万俟望死死盯着孟长盈的脸,彻底抛去了所有文雅伪装,野蛮乖戾的凶气毫不遮掩。
两人瞧着不像是一对情人,倒像是仇人。
“若是有那么一天,你是不是真的会毫不犹豫——把剑刺进我的胸膛!”
他问得恶狠狠,脖颈上青筋鼓起跳动,眼神利得像刀,要把人钉死在眼前。
这话新年时他也说过,可那时他说得卑微,是在求爱。如今却越了一大步,是在质问。
明明该欣喜,可没人笑得出来。
孟长盈还在他怀里,后腰上那只大手还支撑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没挪开,仍稳稳护着。
孟长盈长睫掀起,像蝴蝶轻震翅膀,露出一池波光粼粼的微小湖泊。
迎上万俟望如野兽般收缩的浅瞳,孟长盈轻轻点了下头,又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