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救的人到底是谁,说来听听,说不准本官大发慈悲可以帮帮你。”沈鲤追再次坐下,压住莫名其妙的怒火,盯着吕鹤迟,“那厮——那人姓甚名谁?”
吕鹤迟垂下眼睛:“过了那么久,哪里记得姓名。”
姓名都不记得,却奔波数年寻药方救人?
“是男是女?”
“是位郎君。”吕鹤迟看着面前的人,如实回答。
沈鲤追的心蓦然往下一沉,不是吧。
“年岁?可有官职?”
“与总司使相仿,是位青年才俊。”
不是吧。不是吧。
“与你是什么关系?”
吕鹤迟想了想,低头笑笑:“不好说,上一辈欠下的渊源,这一辈却不知道怎么算呢。”表情里有些寂寥和遗憾。“我甚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我救,但无论如何,得先有得救再说,剩下的由他来定。”
完了。就是了。一定就是了。
“好,好得很。吕大夫用情至深。”
沈鲤追得深深吸几口气,才能让自己再次开口时声音不显得杀气太重:“我定会帮你完成此愿,成人之美。”
后槽牙差点咬碎,换来吕鹤迟一句真心实意的“多谢总司使”。
“不,谢。”
身边的小郎君脸上挂着笑,怒气却已经从周身盘旋而出,快要成云化雨。
“强人所难”成功了又不高兴,是觉得自己同意了反而别有用心?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错。
知道他有些许误会而生气,但到底误会了什么而生气,吕鹤迟却刻意逃避,不愿想得太深——总觉得不该那么想,也绝对不能那么想。
但她忍不住一直看沈鲤追。
这位小郎君,跟自己完全相反,喜怒形于色,意气可爱。也许即便有了解药,他最终还是会选择奔赴炎狱,于烈火中燃烧殆尽。但吕鹤迟想,即便做了鬼,他也该是比别的鬼更风度翩翩,傲然活泼的鬼郎君。
“看什么,再看眼珠子别要了。”他皱着眉头说。
看啊,就是这个性子,好可爱。
吕鹤迟咯咯地笑,却不想笑得太厉害牵动肺内毒伤、肋下骨伤,连咽喉外面的伤口都开始疼起来。她一边疼一边笑,一边“哎哟”一边“哈哈”,手都不知道该捂哪个伤口。
沈鲤追扑过来揽住她的腰背,手掌轻轻覆盖住她肋下:“你疯癫了,吕鹤迟!”
握刀挽弓的手掌,很温暖,透过春季衣衫传递给她。
“还笑?!”
他越是着急生气,吕鹤迟就禁不住笑得越厉害,疼得越厉害,头发不知为何都散开了。她脊背上的手掌移到颈后,轻轻一捏,“喉咙不要了?慢些吸气!”
这又是官与民、男与女不该有的距离。她知道,他也知道,但因为某种又好又坏的心照不宣,好像也都不那么在意了。
我知道不会是我。
我知道不能是我。
那么在他/她仍允许的时刻,在他/她的良人仍未出现之时,再容我放肆片刻吧。
吕鹤迟轻轻吸气、吐息,等疼痛缓去,沈鲤追已经把药饮子重新倒了一碗,递到她唇边,“强人所难”地揽住她颈子,“快喝了。”
吕鹤迟听话地小口啜饮,气道里好受许多,抬眼看沈鲤追:“你知道我刚才在笑什么?”
“断不是什么好事。”那他也不说不想听。把碗放下,两手伸到她脑后去,似乎是想帮她把头发拢好。
“我想待我死时,来勾魂的鬼差最好也像小郎君这般生动好看,那眼珠子挖去了也不亏。”
吕鹤迟额角的伤阔而浅,故而未曾包扎,康寿说露在外面结痂快些,所以近日来吕遂愿都帮她把两侧头发用小梳固定好,在脑后以发带简单挽髻。
沈鲤追刚才手掌不小心勾住了发带,她说“眼珠子挖去也不亏”时,他正笨拙地将它重新绑回去。
闻此言手里动作停滞,他垂下眼睛好好地看了她一会儿:这女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着一个男人讲这种话,让人怎么想?往哪个方向去想?
明知道他往哪个方向想都不对!为何还会张口就来?真的一点不在意他吗?
因为某事而不在意,还是无论什么都不在意?
“好歹也是个女子,满口虎狼之词。你也就仗着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他把“小郎君”的开心与“她不在意”的苦涩一同吞下,继续去绑那根带子,“待我死了,我会记得去勾你的魂。”
“不要死。”她忽然说。
吕鹤迟就近抓住他手腕,把手腕拿下来放在膝盖上切脉,然后紧紧握住,毫不在意他手里攥着她的发带。
她眼里没有笑意,反而有种恳求,重复道:“小郎君,不要死。”
“人总是会死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鲤追问道:“为何这么在意我的死活?吕大夫不是说过,人若真的想死,你便放他去死。我的念想若实现了,有何不可死?”
吕鹤迟说不出话。
微风吹过,沈鲤追只好单手把她的头发在颈侧拢住:“我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死,我有可以甘愿为之赴死的理由,你让我不要死,总得给我个不能死的理由。”
“那你甘愿赴死的理由是什么?”
沈鲤追把手腕从她手掌里抽出来,把她手心抚平当成纸,正如她曾经做过的那样,在她手心里写字,“崔玉节”:“后代史官会花费整整半卷,细数我罄竹难书的恶行,教导后来者以我为镜,观醒自身,让我恶名留千古。”
然后放上那根发带,让她拿好:“我又不会有后代子孙,这不正好?”
吕鹤迟看看自己的手,似乎在思考,偏过头低声说:“那还真是敌不过的理由。”她捻动那根发带,“我只能把你写在医案上:讳疾忌医,我行我素,病且难愈。”
沈鲤追哈哈哈笑:“那吕大夫可记得加一句,念其出手阔绰,姑且忍之。”风有些急,摇动花枝树影,天色变暗。“看样子要下雨,回去吧。”
刚步出花园,左符带着两把伞迎来。吕遂愿跟在他身后,也擎着一把。她身后跟着新雇女使,同样擎着一把。
吕鹤迟有些为难:“……能不能不用女使?我们姐妹俩都不习惯。”
“不能,你习惯习惯。”不但这几日有,回京城以后也得雇上几位,请高嬷教养。“府宅阔大,有些事需得请人动手。”
吕鹤迟叹气,又嘟嘟囔囔,什么“住别的地方不行吗”“我自己都能做的”。
蓦地又想起何事轻呼一声,看向他:“小郎君,丹方——能不能再……拓印一次。”箱笼无了,只有阿娘的手札留下。虽说画面已经记在心里,但还是留一张在身边更好。
“求我啊?”
沈鲤追背着双手,站她面前低头问。左符见状停在几步远,拦住吕遂愿和女使。
吕鹤迟抿了几下嘴唇,“……嗯。”
看模样在绞尽脑汁思考说点什么好听的“求人”,沈鲤追笑出声儿来,回身招呼左符:“花神祭庙那石刻丹方,着人再拓个几张回来。”
吕鹤迟心下松了口气,“多谢小,不,多谢总司使。”这等麻烦过一次又要再麻烦他的事,说来实在有愧。
她叫惯了小郎君,一时间实在很难改回来。去京城做随行医女,面对的可就是崔大官,而非“行商”沈鲤追,不改是不行的。
没想到沈鲤追瞬间黑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好,吕鹤迟,用时小郎君,无用总司使!没见过比你过河拆桥、翻脸更快的人!”
吕鹤迟“???”
跨了几步到左符身边:“不给她拓了!”说完气呼呼走了。吕遂愿不晓得发生何事,只紧张地瞧她阿姐。
待吕鹤迟经过,左符面无表情地说:“吕姑娘放心,还是会拓的。”
吕鹤迟看起来没担心这个,颇为疑惑地思考:“那……两个不都是他吗……?”
左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追上沈鲤追而去。
近黎明,歌舞百戏渐歇,早间食肆还未到开店之时,是瓦肆一天最安静的时刻。
披着脏污男子外衣的纤细人影,沿着地水沟渠摇摇晃晃地走。不知是在沟渠里染上的,还是本身就有的,身上发出腐臭气味。
越走越艰难,终于体力不支倒在沟边上。
小乞儿四猫正拿着网子在沟渠里捡漏遗失,来看戏的贵人们喝多了酒,环佩叮当落,指不定能捡个大的呢。
谁成想一网子下去套到个人来。
四猫胆子大,饶是尸体也要撸点值钱货。便上前掀开了那黑黢黢外衣,竟露出一张女子脸蛋来。他探探鼻息,还有气,抹开她面上血污,露出娇美容颜。
仔细看清楚那张脸,他喜得手都抖了:“发了,这下可发了!”仙者要的人竟让他给找着了!
听说吕鹤迟暂住在沈府,垂红便找了个日子来探望。她一席素衣,未施脂粉,面目憔悴,人比之前清减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