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鹤迟从照心院搬到风顺堂的第三日,宫中来人问“总司使伤愈否”。崔玉节于是沐浴更衣,进宫面见天子。御丹房前,意外地遇到另外一人:卫王穆成礼。
“听闻总司使重伤,现在看来已无大碍。”
“多谢卫王殿下惦记,有殿下这句话,下官的伤就好了大半。”
虚与委蛇、不咸不淡的寒暄之后,两人这才跟随道童进入御丹房。
御丹房俨然已经成了另一个听政殿。大晟初年,天子隔日上朝,大晟七年,改为每月临一、五上朝,大晟十年,又改为临五上朝。
到如今虽然还是临五,但已有数次临时从文德殿改为御丹房。不过今日并不临五,只是看到卫王的瞬间,崔玉节已经猜到天子找他们来所为何事。
他熟稔地拜四方再进殿,卫王来得极少,没记住,比划两下,也跟着进去了。
天子在听琴,一曲奏毕,两人才一左一右在两侧坐下。听天子问道:“玉节伤可好?”
“回仙君,臣服仙君所赐仙药,续骨生肌,恍若再造,现下已经大好。”
天子满意地点头。
并不是不知风凝月露的作用,可崔玉节这样说,还是令龙颜大悦。
“五弟此次安江之行也辛苦了。玉节,你可知若不是卫王亲访,令你一片爱君之心表于天下,本座就要亏待于你了。”
崔玉节立即回到:“臣确实犯欺君大罪,本就理应重罚!何谈苛待?更何况仙君座下,赏罚皆是成就之恩。仙君仁德,请卫王殿下教化臣之愚钝,纵然赤诚丹心亦需慧而用之,罪臣感念涕零!”
天子哈哈大笑。
“本座同五弟并肩出征时,仍恍如昨日。近来乌洒频频侵扰我大应边境,大有开战之势,五弟作何想法?”
“陛下,臣弟觉得现下若举兵乌洒,恐有些仓促。乌洒王帐内争斗渐起,不如联合其东部蒙图部徐徐图之,方是稳妥。”
“仓促”到底还算是比较隐晦婉转的说法。
天子在位三十余年,大兴土木兴建宫观,光京城御宫就有十二座。一年之中二三十个节日瑞兆频现,赐钱不断,道士俸禄比官员还高。如今民间甚至不以读书、田地为业,转而兴起卜算、出家。国库早已无法支撑战事,更何况要面对的还是精兵强将的乌洒。
一旦备战,必然要从百姓手中再征军资。
天子不语,转而问崔玉节。“玉节觉得如何?”
“仙君目视高远,非凡人所及,言行必显天机。臣既为仙君手中驱邪之剑,仙君剑指何处,臣必斩之。”
穆成礼听来听去,听得憋了满肚子气。待崔玉节话音刚落,便抢先说:“陛下,臣弟以为李栾勾结水匪为祸一方百姓、谋害朝廷命官一事,理应尽快定夺!”
来了。崔玉节唇角微翘,就知道他忍不了多久。
朝中百官弹劾李栾的折子,想必堆满天子案头了。
自卫王从安江返回,不仅查清“瑞兆案”,更是带回当朝宰相暗通水匪的证据。大概李栾也是没想到,巴巴儿地请穆成礼去“查案”,结果查到自己头上。
“耿直刚正,言行绝无虚妄”,所以也没打算放过他。
但即便证据确凿,天子似乎仍未有罢相之意。原因很简单——崔玉节是天子手中剑,李栾是他点将笔,这支笔折了,谁来做下一支?
李栾是否真的想出兵乌洒,崔玉节不知道,但他很清楚,李栾看得出天子想出兵,所以他才提议发兵。
而罢相后最有可能继任的薛仁则与参政知事杜秋年,均属反对发兵之列。所以天子想要借他之口把出兵之将点完,才会将他丢开。
李栾自己当然也知道,所以才借征战之事竭力斡旋,寻找生机。
薛仁则乃徐象门生,杜秋年之子刚迎娶徐象孙女,即将赴任的越清重又是薛仁则至交——他们绝对不会再给李栾半点机会。
天子今日找卫王与崔玉节来,却绝口不提李栾,反问发兵乌洒之事,崔玉节就已经猜到他的心思。卫王也许猜得到,但他的刚正不允许他顺着天子之意,对祸乱百姓以及朝廷威信之事视而不见。
卫王既不支持发兵又要处置李栾,那该怎么办呢?
该由谁来支持天子呢?哎呀,好难猜啊。
当晚,崔玉节并未回府,宿于宫中住所。第二日临五,带伤上朝,支持宰相李栾发兵乌洒,并言:“而今贼子屡犯我大应边境,东辽府百姓苦不堪言,仙君亦日夜忧心。余十六岁上阵,杀乌洒贼兵无数,取三城大捷!若无胆之辈不敢迎战,只看我等再披战甲,直入乌洒王帐,为仙君分忧!”
满朝皆惊。
崔玉节贵为紫衣大官、天子近臣,虽无宰执实权亦无派系,却是朝堂占风旗。
他比李栾还能代天子意。那些薛李之外的墙头草,免不了要开始权衡:该顺着谁的意?哎呀,谈什么百姓万民之意,他们懂什么。不急不急,且等高升了再谈不迟。
卫王再次当廷细数李栾之罪,以及通匪密信。
崔玉节问密信从何来?答曰李栾死士秦观妙。
崔玉节又问秦观妙在何处?说就在王府中,严密保护。
崔玉节再问卫王怎知秦观妙是李栾死士?卫王说她有李栾字牌,总司使亦曾与她交手,怎么装作不知?
崔玉节说下官剿灭匪寨,可未曾见过什么字牌。真是怪了,人证不见,物证不明,但卫王说她是,那就是吧。
朝会下来想都不用想,弹劾崔玉节的折子也堆满天子案头,他与李栾倒前所未有地成了同盟。
吵得太过,天子一怒之下“气病”了,暂时看不得奏折。
崔玉节于是继续宿于宫中,于御丹房为仙君抄经炼丹,日夜祈福。
也许是抄经抄得累,他在梦里看见吕鹤迟的时候,难得地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
吕鹤迟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独自在朦胧若洇了水的画卷里忙来忙去。一会儿说“阿弟莫动,伤口还未包好。再皮,下次我揍你。”一会儿说“诸位都听我说,管事虽跑,药钱、雇钱一定会按时给,绝不会拖欠!”待喧闹声过去,她又回转对某个人说:“阿娘,你莫要急,先吃药吧。后面的事我跟都管学着来。”
崔玉节看得烦,走过去把她手里的药碗打掉。
少女不明所以地看他。梦里竟然下起了雨。她便去找了一把伞,擎着伞走过来,踮着脚替他遮雨:“你好像不高兴?”
崔玉节拧过身子来问她:“你不累啊?”少女微怔,他继续问,“管完这个管那个,管管你自己吧。”
他把伞从她手里接过来:“歇一会儿吧。”
少女笑了,从袖子里费劲巴拉掏出个小本子:“山中客旅人新出的志怪传奇!王家书铺专门做小本子,可方便了!”
按她的意思,好像是看这个就算是休息。
“你为何喜欢看这些?”
“因为很羡慕她们啊。”她望着伞檐落下的水滴,“这些精怪们,不论男女,想变人的时候变人,想变兽的时候变兽,想正经的时候正经,想风流的时候风流。恩仇必报,爱恨自由,爱人时热烈,不爱时亦果决,落两滴眼泪,把那负心人的心——”她的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也不知道抓了个什么,放在嘴边“咬”一口,“挖出来吃了!多畅快!”
崔玉节实在没忍住哈哈哈笑。笑完了又问:“那如果你变成负心人了怎么办?”
“那你就挖我的心吃了吧。”
这样回答的吕鹤迟,是二十四岁的样子。
崔玉节握紧伞柄:“你知道我是谁?”
“天子抱恙,所以总司使这几日都宿于宫中。康医官随翰林医馆入宫,顺道给总司使看伤,再来府中看吕姑娘。”
今日也不归家吗?听完直卫司武卫回报,高英娥愁眉紧锁,极度不安。
吕鹤迟的情况更不好了。
煎药时,第一次因为没闻到药香而煎糊;两日后发觉尝不出饭食味道,连话也说不出;今日晨起目视模糊,到了下午就只能辨光影了。
耳、鼻、舌、口、目。
五官尽锁,该怎么过活啊?
若少主人知道她这般,他又该怎么过活啊?
高英娥不知道的是,吕鹤迟眼前,其实已经一片漆黑。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她像被困在无尽地底,即便能够呼吸,却仍觉得快要窒息而死了。
没事的,没事的,吕鹤迟。
不要慌,总能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你倒说说看,什么办法?
晚上,吕鹤迟没吃任何东西,喝了药就睡了。
但她其实并不困倦。
只是自欺欺人地如往常一般作息,幻想着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可惜心乱得睡不着,估摸着应该快到四更,便想起床。
却没能起得来。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麻痹似乎还在沿着膝盖向上延伸,一点点吞噬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