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会从这里出纰漏,是我思虑不周。”康寿说道。
穆守安在王府里看棋谱,自己跟自己下棋,落下一子后问:“小鲤鱼去了李栾那里?”
“嗯。”
“他想保的不是自己,而是吕鹤迟。”
天子金口玉言,解药与人,务必都得交上去。
御医束手无策,天子只能寄希望于“神药”。既然有人亲眼见过其疗毒奇效,那这解药无论是真是假都得“管用”,否则吕鹤迟一身是嘴都说不清。
若真对丹毒有效,那更糟糕,崔玉节怎么办?现存的风凝月露已经没了,再收集药材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怎么可能来得及。
崔玉节不愿交出吕鹤迟,而吕鹤迟必不愿交出解药。
穆守安都不用猜,虽然这两个人嘴巴比石头硬,心里想的却是“天子死就死了,我的爱侣不能死。”
可现状却是,他们甚至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更没办法再造一份“解药”,就已经被宫内派人催上门,要求“闻氏女带丹方以及解药立即进宫”。
天子丹毒爆发之事虽然仍秘而不宣,但过不了多久后宫就会得到消息。天子一味推行战事已是冒险,偏又重病,万一驾崩必定引起大乱,所以皇后与朝中重臣会立即商议立储。
穆守安完全可以肯定,整个皇宫里,没有任何人希望“仙君”活下来。
所以这解药务必不能有效——闻氏女入了宫,只怕又是九死一生。
既然如此,不如就干脆换个人当天子,至于换谁来当?就看谁能交换的利益更诱人。
现在看来,没能一举除掉李栾是穆守安最大的败笔,如今皇后为二皇子生母,李栾为其岳丈,哪怕遗诏宣了淮王,他们都可以矫诏。
更何况,二皇子本就是继承顺位的第一,穆守安才是那个必须要“争”的人。
“我那父皇啊……可得晚点死呢。”
“啪”,他又落下一枚黑子。
吕鹤迟万万没想到天子会觊觎这罐小小的解药,直接上手来抢。
崔玉节再气焰嚣张、权势滔天,也拿眼前的禁军和宫人们没有办法。命直卫司给左符递了消息,他轻抚吕鹤迟的脊背:“无事,有我。”两人一同登上进宫的马车,直奔御药院。
太医局、翰林医局一众医官都已在列,等人一到便开始准备验药。
与康寿、吕鹤迟、崔玉节分别印证炼药过程、丹方所得过程、如何用药、用药应症,而风凝月露的缺失让这一过程更加繁琐。
此时,淮王穆守安密会王崇德。
听他所言,王崇德大惊,两人入天子寝殿,两炷香后出。
李栾当然也没闲着,与皇后召亲信集议。议事内容不可知。
验药足足花了两日,第一次为天子用药时,吕鹤迟被安排在御药院等待。一旦结果稍有差池,就有殿前禁军来砍她的脑袋。
解药会生效,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她担心的是生效之后。
解药只有那么一点,救一个人尚且未必足够,何况两个人?天子是不会大发慈悲让出来的,他与崔玉节两人之间必死一个。
崔玉节说交出解药只是权宜之计,让她不必担心。
但吕鹤迟不信。他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所有人之后。
一直伴随着她从小到大,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为何又会如此呢?
老天为何总是让她迟来一步呢?明明已经有了解药,明明就差最后一步了啊!
约摸又一个半时辰,有宫人带着天子口谕过来。
“仙君用了药,舒缓许多。献药之功必有重赏,现特赦你除去罪籍,与崔氏之间的主仆关系亦不作数。”王崇德微微一笑,“吕姑娘可以出宫了。”
吕鹤迟谢过恩典,问:“请问贵人,总司使现在人在何处?”
“方才同殿下和医官们,一同守在仙君寝殿前。如今应是也要回了。”他又补充道,“方才那赦命可不是总司使,而是淮王殿下向仙君求来的。”
穆守安?
可吕鹤迟并不关心赏赐与赦命,只想知道还能不能拿回解药。
崔玉节正在宫门外的马车上等她,同淮王的马车交错而过,没有打招呼便各自驶离。他还有心情调侃:“哎呀,才当了你吕鹤迟几天的主人,就当不成了。”
吕鹤迟沉默地盯着他,盯得他目光别开去。
“你告诉我,是不是拿不回来了?”
“总是有办法的。”
“崔玉节!”
“不叫总司使,改叫崔玉节了。”他还“啧。”
吕鹤迟不再说话。脑子里一边生气,一边仍在想补救办法。再配风凝月露吗……?他现在解了一些毒,还能拖一拖。几种稀世药材本就不多,已被父亲尽数用完——
崔玉节却忽然说,“你师父无名来京城了,跟你小妹皆在落羽观,不去看看吗?”
“我师父?你如何知道的?”吕鹤迟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你我在宫中时,她去崔府找过你,留了口信。”
崔玉节同吕鹤迟都是第一次来落羽观。
他听闻“落羽观”也不过是最近几日,从穆守安那里得知吕小妹去处的时候。本以为京城内的宫观无论如何都不该缺钱,没想到竟然还能破败至此。
那木门感觉抬手一推就要倒了,一个年轻道人正吭哧吭哧和泥补墙洞,一边补一边漏,像他身上的道袍。
吕遂愿比任何人都先跑出来,上下左右地把吕鹤迟看了一圈,又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嘴上却说:“阿姐,我可生着你的气呢……”
吕鹤迟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歉意抚摸着妹妹的脊背。
崔玉节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一双洞悉世情的眼睛,不带任何情感地看着他,连观察都谈不上,只是静静地看着,穿透他,看向自己的背后。
“师父……”
听见吕鹤迟的呼唤,那道人便转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放开小妹,吕鹤迟走过去跪伏在地,“不肖弟子吕鹤迟,拜见师尊。”
无名淡淡地说:“嗯。进来说话。”又抬眼看崔玉节,“你也进来。”
崔玉节看着吕鹤迟,指指自己:“?”
“师父,他是——”
“我知道。”
崔玉节看得出,她知道,但不在意。不是吕鹤迟那种一视同仁的不在意,是世外之人更加淡漠的不在意。
无名转身走进殿内,拜了祖师爷,穿进内院,经过树下石桌,并不招呼他们落座,而是径直走过去,揣着手盯着烧茶的炉子。
那炉子快烧开了。
吕鹤迟却是习惯了师父的做派,挽了外衫袖子,“师父,我来,您去坐。”
无名还是“嗯”,到石桌那儿径自坐下。
崔玉节长这么还没遇见过如此“目中无人”的人,连天子都不曾这般对他。但很奇怪他又并不觉得冒犯,大概无名的“目中”,确实不曾见“人”,而是见“道”吧。
吕鹤迟拎着茶壶泡了些散茶,用无一不缺口的茶盏装了,各自分了一碗。崔玉节才与她一同坐下。
“进城时见了你的判书,解药可是配得出了?”
“是。”吕鹤迟原原本本将如何得到药方、炼出解药交待给师父,听到最后,吕遂愿“噌”地一下站起来,瞪着吕鹤迟,一声不吭地跑了。
——这回是真生气了。
“手。”
吕鹤迟把手递过去,无名给她切脉。切完了却说:“枉顾他人意愿,此法委实不可取。”她的眼睛却是望着崔玉节,“你也不要学她。”
她知道什么了?
“手。”这回是对崔玉节说的。
崔玉节也把手递过去,听无名垂着眼睛说:“生不了孩子。你们俩都是。”
嗯?
端起茶盏吹一吹,继续说:“房事需讲究些章法,对彼此都有进益。落羽观内有藏书几卷,一会儿叫言风拿给你们。”
呃??
啊???
崔玉节人生当中第一次感到“羞臊”,估计自称“年纪大脸皮厚”的吕鹤迟也同样,整理并未凌乱的鬓发理了好几次。
“师父……怎么会来到京城的?”
“来找你。”
“师父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道。”无名看着她说,“但你总会来的,来了,就算找到你了。”
“是有事要鹤迟去做?”
“没有。只是有些话带给你。不急,还有几日。”说完就专心喝茶,好像今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光崔玉节一头雾水,吕鹤迟也是。
不一会儿,言风拿了两卷《阴阳补易》来。笑得如花朵般灿烂,递过去给崔玉节时手里还捏着书角不放:“总司使,这书卖得可好了,不过师叔发话贫道就白送。总司使一看就不是占便宜的人,不如给小庙捐些香火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