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节捡起一本落了厚厚灰尘的书,要用它引火。
抖落灰尘后,封皮上露出《林间记》三个字。
“不行,我还没看完!”吕鹤迟抢了过来。出事之前,她刚看了一半。罚没家产后的一些零碎,这么多年也被人拾捡光了,如今此书还能再拿在手上,堪称惊喜。
她环视着小小厢房,捡起被扯破的帐幔,搭在窗洞上烧。
武卫过来说:“总司使,望火楼看见火光,熸火队已经来了。”
“我要此处烧完。”崔玉节说道。武卫得令而去。
闻家附近虽有邻舍,但当年事情一出,均嫌弃太过晦气多已搬离,或改做它用不住人,因此旧宅烧光反而比扑灭容易。加之今日无风,熸火队隔出火带就行。
崔玉节转头对吕鹤迟说:“你不烧大些,熸火队都白来了!”
熸火队拎着水桶、抱着水囊,唧筒、云梯也都备好,望着那闻氏宅中烧起的火光。王三郎向身旁的兄弟五郎说,“看见没?那崔大官带着闻氏女,烧她祖宅来了!”
“虽说闻乾是不干人事,但我听闻他那女儿却是救过不少人,还在安江帮忙剿水匪。如今发配给那崔氏为奴,指不定要过什么凄惨日子!”
宅邸里隐约传出男子愉快的笑声。
王三郎又“啧啧”,又说:“听听,笑得如此开怀。前院、主院都烧起来了,这就是告诉她,你呀,就得一辈子给我当奴婢了!杀人诛心啊!”
武卫骑着马从他们身边经过,到门前下马提了一柄斧子进去。
不多时,后院也烧起来了。
又闻女子大叫哭喊之声,令人不忍。
王三郎见一紫袍男子牵着女子之手从后院走出,那女子失魂落魄,脸上泪痕仍未干。男子却满脸高兴,钻进华丽堂皇的崔氏马车,扬长而去。
熸火队推倒院墙,围拢火势,闻宅烧到天亮,烧光了。
吕鹤迟梦见了阿娘,阿娘身边还有个小小的自己。
她还是十年前的模样,美丽温柔,开心时甚至还如少女般活泼,教吕鹤迟识别不同的草药,讲解每一个药方的来源和医理。
吕鹤迟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
阿娘抬头向她这里看过来,忽然笑了,“我的小鹤儿平安长大了,真好。”
平安,哪里平安了?阿娘,我吃了好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可是这些话堵在吕鹤迟嗓子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阿娘又低头对幼年的自己说:“能做你的阿娘,是我之幸……鹤儿啊,有了你,阿娘才坚持了这么久,你一要好好的。”
真的吗?阿娘,我让你幸福一些了吗?
阿娘抱着她轻轻摇晃:“你将来有自己的路,不必顾虑他人,如阿娘一般活得自私些,没有遗憾的过完这辈子吧。”
怎么可能,阿娘,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会没有遗憾?
睁开眼睛时,眼泪把鬓发都打湿了。
身上十分酸痛,是昨天挥动斧子砸烂父亲药房时落下的疲累——亲手把老宅烧个精光,比梦见阿娘还更像做梦。
吕鹤迟深深地呼吸,仿佛要将胸中郁结都吐出去一般。
阿娘,女儿做不到像您那样。
我不是不求回报的痴情人,可我会尽量少些遗憾。
她起身梳洗,问女使“总司使可在”,女使答道:“总司使一早就进宫去了,走时来过姑娘院子,说姑娘若要出门,务必让武卫跟着。”
“好,我知道了。”
未用早膳,吕鹤迟又去了落羽观,先去找吕遂愿。
吕遂愿不愿见她,一溜烟跑到后山上,她就坐在石阶上等,一直等到小妹肚子饿得受不住,被她截住了一起用斋饭。
“愿儿,为了你,阿姐也可以赴死。”
等她放下筷子,吕鹤迟才说话。果然吕遂愿双目一瞪:“我为何要阿姐去死?!我又不是想跟他比你更愿意为谁死?!”
“我知道,你也不用比,阿姐只是说,你跟他对我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人。”她深深地望着吕遂愿,“你以前问过我,但我没有回答,现在我可以说了——阿姐很爱他。”
她的声音很轻,意义却极重。
“若当时不是他是你,阿姐也一样这般选择。可阿姐绝不是抱着必死之意行事,而是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尽最大可能活着,所以阿姐如今才能坐在这里与你说话。”
吕遂愿也正视着吕鹤迟:“阿姐,你好像不明白我和他为何生气。”
“……”
“我们不是想争高下。就如同阿姐你不愿他死,不愿我死,难道我们就愿意独活吗?我们就愿意放你一声不吭地做了那等危险之事,后知后觉地活在惊吓里吗?”
吕遂愿站起来走了几步,眼泪又落下来。
“你一觉醒来,若旁人告诉你:吕鹤迟这条命是拿吕遂愿的命换来的,你如何活?”
吕鹤迟也站起来,说:“那我会痛不欲生,怨恨你,怨恨自己,然后继续痛苦地活着。直到有一天我也死了,到下面去找你算账。”
她捧起妹妹的脸,抹去她的眼泪:“我知道你们在气什么。可是我也知道,你和他,都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吕遂愿伏在阿姐肩头哭泣:“我只是想在阿姐身边……如果阿姐真的决定赴死,我不拦着,我来给阿姐收尸入棺……只求阿姐不要总是把我赶走……”
“所以阿姐这不是来了……?”吕鹤迟说,“阿姐可不想被你收尸,也不想给你收尸,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阿姐答应你,即便分离,也是为了日后再相见。”
相亲相爱之人争的高下,是心肠软硬的高下。心肠软的,就处处妥协,心肠硬的,便事事拿捏。反正,心肠软的那一方总会原谅。
所以她知道吕遂愿会原谅她,也知道小郎君会妥协。
她早就是个自私的人了。
天子今日第二次用药,丹毒症状已有好转。
崔玉节便知道,有些人准备伺机而动了。他让直卫司在天子寝殿与御药院之间布防,留意殿前司的动向。
自己仍是于御丹房抄完经书、烧过一个时辰丹炉,才动身回府。老道人把他抄完的经规规矩矩收起来。
京周府的夏季已经来了。
换下衣服,他走进吕鹤迟院落中时,伊人身影被括在月亮门中,与夏风吹起的槐树影子一起映在墙壁上。她穿着无袖褙子,执一柄团扇,低头翻看那本残本《林间记》。
小而白的槐花,随着风簌簌而落,吕鹤迟拿扇子挡住书本,仰头看风的来向。
崔玉节长久地凝视着她,直到被吕鹤迟发觉。
他这才走过去,也在坐榻上坐下。
“昨天问你的,想好怎么回答了吗?”把《林间记》丢到一边,他问。
你从我这里,想要什么?
吕鹤迟说:“想要你把解药拿回来,解你身上的毒。”
崔玉节吃吃笑起来:“为什么?”
“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他重复了一遍,“好吧,我欠你的。但这可不是我想听的。”
“所以是拿不回来了?”
“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给我讲讲《林间记》说了什么故事吧。”他顾左右而言他,待吕鹤迟皱眉时,便揽过她的脖子吻了上去。辗转舔舐,嘬了一下她的下唇作为结束。
吕鹤迟微微喘息:“这也不是我想听的。”
崔玉节一边笑一遍支起单边膝盖,斜倚在卧榻上,抽出她手里的团扇,遮挡从树枝缝隙里落下来的阳光。
“你我可真是一对好怨侣,谁都拿谁没办法,待我入了黄泉地府找阎罗王告上你一——”“状”字没有说完,被吕鹤迟打掉了手里的扇子。
女子的嘴唇吻下来时还不太熟练,却意外的十分大胆。她的身体靠过来时,崔玉节便伸出手臂搂在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舌头撬开他牙齿时,崔玉节不免发出情动的呻吟。以致于它离开时,他就想追过去。
“一位古国的公主,心仪一位修炼中的仙长……”她忽然说。
“……?”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沿着下颌拨开衣领,“《林间记》的第一个故事,公主爱慕仙长的美貌与身姿,便请他入宫,请教仙法……”
她目光灼灼,让崔玉节有一瞬间的迷惑,谁是仙长?
嘴唇又一次覆盖上来。舌尖轻轻搅动,他便顾不上疑问了。
第72章
吕鹤迟的性情,拂开万年不变的浅笑与看似好脾气的淡然后,能看到的是对世事不抱期待的冷漠,若把这一层再剥开,却又能发现她永远只对亲爱之人无尽付出的炽热心肝。如果不是一同经历这么多事,崔玉节永远也不会发现她的“真”面目。现在他同她之间又更亲密一层,便发现吕鹤迟在这情热之中,展露出只有此刻才能被发现的凶暴之性——她在生气,但她又想欢好。便淋漓尽致地体现在每一次爱抚之中。浅尝辄止的亲吻很难满足初识云雨滋味的两人,崔玉节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用来保持从院中到卧房时两人都衣冠完整,关上门那一刻才彻底崩毁。吕鹤迟也是在这时开始暴露出“本性”。人如其名,像一只准备捕食的鹤,因崔玉节几次三番词不达意的逃避而十分不满,终于决定不再忍耐,对他展开狩猎。她坐在崔玉节身上时,盯视着他的眼神,仿佛他这尾鲤鱼稍有不慎,就要被她一口衔起来吞入腹中。“吕鹤迟……你可真是哈哈哈……呃!”他只表现出一点渴求,她就把他衔得死死的,控制着他的进与退,连摆尾都要经过她的恩准。崔玉节双手沿着她的腰腹向上,以掌心反复勾勒她的身躯起伏,直到抚上面颊时,被吕鹤迟歪过头咬住虎口。崔玉节“嘶”地现出痛苦神色,她看了却高兴。咬完了才放开:“我说了……小郎君怎么待我,我就怎么待你。”崔玉节单手撑起半身,改变姿势反客为主:“这话也该我对你说……吕鹤迟,别忘了你是怎么待我的!”分离再重新结合,吕鹤迟低低地呻吟,被他抵着额头问,“需要我一桩一件细细数来吗……?”数好的还是不好的?吕鹤迟当然没问。他便混在一起说了。从西南长山寨的药局、白磨使部,数到安江霜华洲时,句便不成句,只余时而重叠时而交错的声息,起落不定。傍晚重新掀开帐幔,洗去一身黏腻,崔玉节才回到自己院中。正打算稍后与吕鹤迟一起用饭,没想到她先来了,二话不说推着他进卧房,又上卧榻——崔玉节不免有些吃惊:还来?早知道不沐浴了。然而吕鹤迟低声问出石破惊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