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是没有听见,樱唇只溢出半声呜咽,被他低头衔住,化作帐中缭乱的丝绦。
银烛换了第三盏,烛泪在青瓷烛台上,凝成红珊瑚的形状。
青纱帐随着床的起伏轻晃,将交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时而如并蒂莲初绽,时而似藤萝攀松。
窗外漏进的月光,悄然漫过床沿,将满地凌乱的衣衫,都掩进一片朦胧的雾色里。
更漏声里,连廊下的铜铃都暗哑了呼吸,唯有满室沉香混着断续的低吟,在青砖缝隙间蜿蜒成河,漫过朱漆门槛,最终沉入永夜深处……
第102章 你的伤,可全好了?
接连几日,流云轩荷池旁的雕花石桌上,总摆着半局残棋。
萧南晏执黑子时,会故意让夕颜三子,看她蹙眉咬唇的模样,眼尾便漫上不易察觉的柔色。
池边的并蒂莲开得正好,他会亲手折下开得最盛的那枝,插在她的鬓边。
指尖掠过她耳后时,总带着比荷风更轻的触碰。
盯着眼前这清丽无双的姝色,萧南晏忽地来了兴致,命人抬来琴架,放至池边。
夕颜抬眼望去,但见萧南晏独坐水榭石栏,松烟墨染过的眉眼,在暮色中竟似被揉碎了棱角,指尖拨过琴弦时,落英般的音符便顺着荷香飘来。
夕颜与萧南晏相识八载,却从不知,他通晓音律,且奏得这般悠扬婉转。
她平素也喜抚琴,无人之际也曾临窗夜弹,但萧南晏弹的这首曲子,她从未听过。
这曲音,时而如清泉石上流,时而似松涛漫空山,间或有半拍留白,像夜露凝在荷尖。
夕颜听得入迷,望着他垂落的墨发,被晚风吹得轻晃,衣摆上的暗纹银蟒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原来,眼前的这位令朝臣战栗的冷血王爷,指尖竟能流出这般动人的曲调。
“此曲……可是王爷自创?”
待琴音收束,夕颜轻声相问。
萧南晏抬眸,眼中倒映着满池碎银般的波光:
“嗯,好听么?”
夕颜微微点头:“好听!”
萧南晏的手指摩挲着琴弦,像是在触碰某种易碎的东西:
“清商绕指,若朝雪之凝霜;玉轸流音,似素裳之沾露。美人立乎琼枝之下,鬓边梨瓣轻颤,犹带朝露,碎玉叩冰绡,清影映蟾光。”
夕颜心中微颤。
那日,在皇宫中的春溪小筑,她站在梨花树下,白衣胜雪,他为她拂去发间飘落的梨花。
他的这首曲子,是为她而作么?
随之,琴音再度流淌,这次更添几分缠绵。
夕颜盯着他那青竹映雪般的惑世容颜,突然有刹那的恍惚。
这几日,与萧南晏的相处,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赏花望月,观荷弄琴,夜里相拥而眠,不必算计权谋,不必暗藏刀锋,就连那血影刀光的噩梦,这几日,竟也未曾出现过……
……
当夜,萧南晏尚未回到寝殿,太妃身边的婢女朝露,匆匆而至。
“夕颜,太妃唤你到祠堂,你且随我来吧!”
夕颜微怔,但还是应下,整理好衣衫,随着朝露去了祠堂。
今日的太妃苏纤柔,并未诵经,她换了一身深紫色织金襦裙,端坐在案几旁,看样子,一直在恭候夕颜。
朝露将夕颜领至,退出祠堂,将门轻轻带上。
“奴婢夕颜,参见太妃娘娘。”
夕颜刚要行礼,苏纤柔摆了摆手:
“免礼。你的伤,可全好了?”
夕颜低垂着眸子,轻声道:
“已无大碍,多谢太妃记挂。”
苏纤柔指尖摩挲着佛珠,一双眼睛却是细细打量夕颜,许久之后,轻轻叹息一声:
“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难怪晏儿……”
夕颜的身子微微一抖,螓首垂得更低。
“梵音寺的事,本宫没想到后果会这般严重。若是知道会累你性命,决计不会这般行事,你可怨本宫?”
夕颜见她竟主动提起梵音寺,不知道她今天找她,到底为了何事。
其实,就算太妃伙同别人想要置她于死地,她是萧南晏的母亲,自己是他们府上的婢子,又能如何?
她轻轻摇了摇头:
“奴婢不敢!”
苏纤柔又是一声轻叹,幽幽地道:
“其实,晏儿已经猜到,与本宫密见的人是谁。只不过,他不想道破而已。”
她抬头看了一眼亡夫萧北承的灵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本宫不知道,你对萧家与赫连家族的恩怨,了解多少。自北承亡故之后,晏儿韬光养晦,一心想要为他的父王报仇。可是,身为她的母亲,不想他卷入政治纷争之中,更不想苏家、萧家与赫连氏,就此反目。”
苏纤柔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更快:
“晏儿与赫连氏 明争暗斗多年,再这样下去,迟早要两败俱伤。本宫是晏儿的娘亲,不想他步北承的后尘。所以,与赫连氏修好,放下仇恨,方乃上策。所以……”
她一双眸子定定落在夕颜的身上,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本宫作主,并已奏请天子,将与赫连氏联姻,迎娶长公主赫连姝为摄政王妃!”
第103章 谁准你这般……
苏纤柔语毕,整间祠堂内,寂静无声。
夕颜面色未变,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那尖锐的疼,却抵不过心口处骤然泛起的一抹钝痛。
被楚烬击的那一掌,明明已经好了,为何,这会又似突然发作了呢?
眼见太妃的眸子,定定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似是想要她的回应,夕颜只觉得喉间发紧,却还是恭敬地回应:
“王爷与公主身份相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奴婢恭喜太妃,也……恭喜王爷。”
她的尾音微微发颤,像风中摇晃的烛火。
太妃的声音愈发柔和,带着长辈特有的慈蔼:
“姝儿是本宫的亲甥女,晏儿若是娶了她,收心过日子,日后再生个一儿半女的,那些恩恩怨怨自然就平息了。如此,他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摄政王,与赫连氏、苏氏共享太平……这,也是为了他的一生顺遂。”
她目光扫过夕颜略显苍白的小脸,语气中多了几分安抚:
“待姝儿进门,本宫定会劝她,让晏儿给你个侧妃名分,决不会薄待了你……”
“不必了……”
夕颜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奴婢出身低微,不过是个粗使婢子,既无家世,也无才华,自知配不上王爷。只盼在王府当差几年后,待年纪大了,能求得个自由身,已是天大的福气……”
苏纤柔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轻叹一声:
“那便到时看晏儿怎么安置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明白本宫的难处。他所筹谋的一切,皇帝也并非一无所知。若晏儿与赫连氏两虎相争,被仇恨蒙了心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奴婢明白!”
夕颜再度垂首,额间碎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太妃娘娘,若无其他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苏纤柔摆摆手,夕颜转身离开。
望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捏紧了手中的佛珠,抬眼看着萧北承的灵位,喃喃自语:
“北承,我只是想护晏儿余生周全,亦不想他妄添杀戮。但愿,这一次,没有做错……”
……
夕颜退出祠堂时,暮色已浓。
夜风卷着落花,扑簌簌地落在她的身上,竟让她觉得,身上的雪裙如此单薄,连心底的寒意都抵挡不住。
她抬眸,望着天上一轮孤月,忽地笑了。
与他,这十日的温柔,终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是天启的摄政王,而她,只是随时亡命的死士。
昨夜,情浓之际,他说的那句话,其实她听到了。
可是,她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有些梦,做得越美,醒时便会越疼。
与其被这片刻的温暖所迷惑,不如趁早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缠死在心底。
……
夜里,萧南晏再回寝殿之际,夕颜已经睡下。
他解下玄色外袍,玉带扣轻撞发出声响,余光瞥见榻上裹着锦被蜷缩的身影——那一头乌发散在枕上,像宣纸上晕开的浓墨。
萧南晏解衣上榻,轻轻撩开锦被,榻上的人忽地轻颤了一下。
他长臂探入锦被,将那温软的身子揽过,垂下眸子,静静地打量着怀中的美人。
昏黄的烛光掠过她的面庞,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眉间,却凝着一股淡淡的轻愁。
萧南晏眸子一颤,探出长指,想要将她眉间的愁绪抚平,怀中的人儿,却缓缓睁开眼睛 :
“王爷,你回来了。”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女子吐气如兰,萧南晏喉结滚动,指腹还停在她眉心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