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琨露出笑意,“长公主是什
么聪明人?”
伏嫽还真无言以对,梁萦目空一切,做事只凭自己的喜好,确实谈不上聪明,不过即使不聪明,也没那么好对付。
魏琨进了盥室,有魏琨在,贲容断不敢再来偷窥,伏嫽虽然不能回娘家,但是藏得首饰脂粉可以拿出来穿戴一回,她叮嘱阿稚守好门,便欢欢喜喜躲进屋打扮起来。
等到魏琨洗浴回来,她已经换了身雪青菱纹罗绮深衣,腰系金镶玉的锦带,腰间挂上名贵的组玉佩,她端坐在镜台前,已画好精致的妆容,在自己的妆奁立挑来挑去,比对着各式钗簪,终于挑了一根很衬衣物的玉搔头簪于发间。
随后起身,组玉佩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她站在铜镜前,端详着镜中娇美清艳的女娘,有些开心的笑起来。
她是这样喜爱着鲜活的自己。
她细细观察着自己的变化,她好像长个了,她还能再长高一些,她的眉眼还有些少女应有的青涩,等青涩慢慢褪去,她会更妩媚矜贵。
她太过专注,根本无暇在意魏琨,便也不知魏琨静静注视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
伏嫽在铜镜前走过来再走过去,看了有几遍,魏琨踱到窗前,取下了环首刀,换上原先的灯盏,她方想起屋里还有魏琨,遂扭过头看了眼人,他把环首刀置于枕头下,径直躺下准备睡觉了。
伏嫽看看窗外月上梢头,也到了深夜。
毕竟男女有别,和魏琨同住一屋,好在房中有架素娟屏风,不然更换衣物都不方便,但有他在颇安心。
伏嫽又换了那件绛色宽袖右衽长袍,有些宽松,她晚睡时最常穿的,在外有时不得不和魏琨同榻,凑合睡习惯了,便也没那般顾忌男女大防,更遑论魏琨好男色好女色还不一定。
她趿着木屐停在熊席前,雪色小足脱掉木屐,在他的手边踩下一个不及他手大的小脚印,跨过他爬上了床,人再翻个身,舒服的叹一口气。
“长公主怎么舍得放你回来?”
“长公主不放我,难道要膈应着过年?”
伏嫽翘起头瞧他,这话还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梁萦对他青睐有加,可不会膈应他,要膈应也是膈应她,梁萦这人总是副睥睨一切的姿态,却连一个小小女娘都要百般在意,讨厌她胜过了对魏琨的钟意。
能被长公主这般惦记,属实算是无上荣光了。
伏嫽顿了顿,决定不计前嫌,该告诉他的还是要告诉,断不能让他错过重要讯息,以免后患无穷。
便向他透露了戾帝身体已败坏。
魏琨忽地从熊席上坐起,两人四目相对。
“陛下身体有碍,侍医不及时上报,已是欺君之罪,女公子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吧。”
伏嫽一愣。
魏琨却又躺回去,两眼一闭,仿佛无事般的睡了。
伏嫽微微撇唇,吓她一跳,还以为他要做个忠肝义胆的良臣,为保戾帝的秘密不外泄,杀她灭口呢。
不过他确实提醒了她,若真是女圣手偷偷递了消息给大姊姊,那位女圣手对戾帝的病情隐而不报,就不只是欺君了,戾帝身子骨从好到坏总得有过程,初现端倪时,侍医们就会警觉,不可能拖成现在的败伤,更像是有意任他身体伤损。
侍医有胆量这么做,想必背后定有人撑腰。
这样阴损的手段,不像是梁萦所为,梁萦倨傲狂妄,戾帝有没有子嗣,都不妨碍她废帝,最大的可能便是薄朱,梁献卓身陷掖庭,她尚得宠,可惜她已年老,无法再生子,绝了后宫皇子出生的机会,戾帝仅存鲁王一个痴傻儿子,只要她在,梁献卓便仍有机会攀上这帝位。
这事确实只能烂在肚中,报给戾帝听,以戾帝的秉性,信不信不说,但谁报谁死,帝王之怒不是等闲人能承受的。
况且,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原就是要掀了王座。
魏琨不是皇族,也没有权倾朝野的势力,即使在前世,也是远遁千里外的凉州韬光养晦才成就霸业,如今的境况,最要做的只能蛰伏,待到强大,才可以将敌人一击毙命。
他们也算推心置腹,伏嫽趴在枕头上,跟魏琨道,“先太子的虎符在你手里,你父母定是先太子的心腹了。”
她瞧魏琨的眼皮都没动,便知这问话石沉大海了,有什么好隐瞒的,她阿翁冒着夷灭三族的危险救了他,他的身份都没法大白于人前,憋着多难受,就不能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
伏嫽轻轻啧了一声,不再追问,自顾睡去。
--
翌日是年三十,一大早伏嫽便随魏琨前去北郊给魏平上坟,将出城门,却见一队羽林郎当街行过,这些人皆是戾帝跟前的郎官,只听候戾帝差遣,这么急着出城,不知是为什么事。
伏嫽望了望魏琨,他盯着那队羽林郎神情肃冷,她便随口问了句。
“陛下是有什么要紧差事要办?”
魏琨说不知。
两人便先往北郊祭奠了魏平,回来时还经过那条街,魏琨示意长孺赶车慢些,伏嫽立时明白,他是真不知道戾帝派人出去做什么,想看看那群郎官会不会再经过这条街。
可惜的是,直到转弯入闾巷也没见那群郎官归来。
虽然这年过得不及在娘家,但该有的过年事宜还是要有的。
伏嫽和阿稚是女娘,譬如要在门上贴老虎像,摆桃木牌,再悬苇,她们却做不来,魏家的大门对她们的个子来说是高的,就是长孺也够不着,便只有魏琨来做这些事。
个子高有个子高的好处,伏嫽觉得难的事,他伸伸手就做好了。
闾巷内有傩戏,热热闹闹的沿着每家辟邪驱恶,经过自家门前时,伏嫽搁门口瞧见那跳傩舞的侲僮面带可怖面具,他们跳着诡异的舞,口中唱着晦暗难辨的歌谣,这些人隶属于太常卿的属下黄门子弟,都是和阿稚差不多大的孩子。
除夕夜里,侲僮会在宫墙中持桃弓苇矢驱除不祥。
魏家住的很偏僻,离宫墙有一截路,魏琨素日骑马去上朝都要小半个时辰,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详需要这些侲僮从宫墙里出来,走进闾巷,或许还要走出京兆城驱逐。
伏嫽和魏琨对视一眼,皆瞥过院子里劈柴的贲容,两人默不作声,须臾伏嫽催着长孺快烧竹节,竹节着火后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伏嫽和阿稚伴着爆竹声咯咯笑,这时才真的有了一点年味。
家中人少,年夜饭吃的也早,魏琨和伏嫽便如普通夫妇一般相携出门游逛,阿稚等三个人都没带。
伏嫽原和魏琨手拉着手,出来后便迫不及待要丢开他,反被他握紧,她便心中一咯噔,自己大意了,以为出来就不会被贲容盯着,他们能出来,贲容也能偷偷跟出来,还是魏琨谨慎。
因过年节,街头巷尾都有孩童奔跑玩耍,九市商贩的叫卖声隔着高高的阛墙还能听见,也只有年节里才能开市至夜间,寻常时候钟鸣漏尽,就得闭市,闭市以后,百姓们不得外出,京兆各个街道闾巷都会有北军分拨出来的卫戍队巡逻,凡夜晚出行者,一经发现便是重罪。
伏嫽跟着魏琨走,两人远远的看着侲僮一路往城西去,西城有柳市,柳树成荫,擅长装神弄鬼的方士谣传,柳市是长安极阴之地,侲僮们沿着柳市的阛墙转了一圈。
两人径自进了城西柳市,入内还有零星的商贾在卖货物,魏琨带着伏嫽走到一个卖燔炙①(烤肉)的摊前,取钱买燔炙,佯作不经意的问话。
“往年还没见过大傩舞出过长安的,今年稀奇了。”
那商贾抬眼打量了两人,看衣着也就是普通人,不疑有他。
“听说鲁王回封国途中染重病,陛下爱子心切,遣人将鲁王接回了长安,今晚这大傩定也是为鲁王而设的。”
魏琨接过燔炙,递钱给商贾,再客气的道声谢,谦逊有礼的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包藏反心的逆贼。
伏嫽心中大吃一惊,今日出城的羽林郎原来是去接鲁王的,到底是接,还是强行带回就不得而知了。
忽有竹签扎了一块燔炙递到伏嫽唇边,伏嫽蹙着眉说不吃,自小养出来的礼节,这样的街
头小食闻着再香,她也不愿吃,想吃大可以回家中吃到,她到底还是顾着体面的。
她见魏琨一口一个的吃着燔炙,此刻长眉舒展,真是十分放纵惬意,若被人发现戾帝的奉车都尉在人前这般举止粗鄙,到时免不得要遭贬斥,可谁叫他是魏琨,什么体统,什么礼节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他只有离经叛道。
魏琨吃的仅剩一块燔炙,瞧她瞅着自己,便大方的递给她,“尝尝?”
鬼使神差的,伏嫽张口吃下了这块燔炙,肉香充斥在唇齿间,她一面觉得好吃,一面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因为一口吃的,破了自己自小到大遵从的俗礼规矩。
魏琨笑看她越吃越脸色愤懑,待她咽下食物,应该就会冲他发脾气,怪他毁她淑女仪态了,但是眼下可不行,旗亭内想起钟鸣声,就要闭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