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浓痰。
腥臭的痰液顺着睫毛滑落,滴到嘴角,他也没敢伸手擦一擦。
老帅拿枪管抵着他的喉咙,:“送一百万去云南,要多久?”
伍应钦膝盖磕碎在砖上,喉咙里艰难挤出声音,“三……”
“三天?”
”三个月……“
“砰!”
枪声炸响。
伍应钦左手腕骨登时碎成渣。
他蜷在地上哀嚎,断手还抽搐着抓向空中。
老帅转身,重重地咳出血来。
下属连连将伍应钦拖了出去。
这一天,正是季绫的二十一岁生日。
府里没有什么喜庆的气氛,爷爷刚在北京被杀了气焰,父亲与小叔不知身处何处,整个季家像是沉入了一潭死水。
季家比往日更萧条。
然而季绫看着面前摊开的厚厚一沓银票和收据,心中畅快极了。
她挑出十万两,装入一直素白信笺中,用火漆封好,揣进怀里。
“小姐这是要买什么稀奇玩意儿?”粟儿把玩着季绫今日送她的一副新耳坠,笑道。
“等我庆完生,明日送去给周小姐。”
米儿一惊:“小姐……这么多钱,咱们真的送给周小姐吗?”
“这钱对她的作用,比对我大……”季绫轻轻一笑,道,“就当是我给她的谢礼吧。”
季绫将余下的一百九十万本票一一验过之后,搁进暗格中,锁好,用又用木匣封妥,亲手放进床下暗仓。
昨晚这一切,她才慢悠悠走到梳妆镜前。
那只暗红漆盒,是季少钧今晨着底下人送来的,是她生辰贺礼。
她打开了盒子,取出翡翠镯子,轻轻地扣在腕上。
圈口大小正好,水头漂亮极了。
巴洛克镜框里,鲜艳的蔻丹指甲轻叩台面。
镜中女子唇角缓缓绽开弧度,缓缓吐出一句——
“活该。”
粟儿一边儿往嘴里塞云片糕一边抱怨,“今天可真冷清!”
米儿一把夺过她面前的碟子,“你少吃些零嘴儿,晚上有好吃的呢。”
“我看到处都蔫头耷脑的,只当晚上的席都吃不成了。”粟儿立即笑眯眯的。
季绫往院门外一指,隐约可见几个下人忙碌地走来走去。
她收回手,往粟儿额头戳了一下子,“赵姨娘到底是个热闹人,昨儿个张罗着杀鸡卖鱼。我想着家里不好,就不大宴宾客,只叫上几位亲朋好友,来赴家宴。”
粟儿便兴冲冲地起身,“即使如此,我去帮帮我干娘。”
她的身影风一般地消失在门外。
米儿不解道,“她几时又认了个干娘?”
“上回她要吃海带芽,厨房里的高妈巴巴儿地寻了一上午,买了来,就把这丫头的心收了去。”
米儿拿帕子把桌上云片糕的碎屑扫进篓子里,笑道,“说是帮忙,我看是去‘钓鱼方言,只在厨房偷吃做好的菜’吧。”
两人相视一笑。
是夜。
席上都是平日交往的太太小姐,季绫心情舒畅,多喝了几杯酒。
勃艮第红酒与龙井虾仁的蒸气织成细密的网,黏住她后颈渗出的薄汗。
微醺的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到指尖,已熏红了她的脸。
她笑着告罪,穿过觥筹交错的宴厅,独自往小花园里走。
夜晚的空气带着一丝潮意,微风拂过她的鬓角,酒意更甚。
她松开第三颗翡翠领扣,任夜风灌进牡丹纹旗袍。
白日越发悠长,已经七点多了,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正当她倚在栏杆上,抬头望着渐暗的天幕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心里微微一紧,转头看去——
伍应钦。
他站在五步之外,阴丹士林长衫下摆沾着泥,下颌绷得发白。
她有意别开眼神,佯装看不见,转身疾走。
身后忽然爆开皮鞋底碾碎枯枝的脆响,一声声楔进青石板缝里。
“季小姐,咱们说两句话吧。”
“伍先生请回吧,叫别人看见了,又是风言风语。”
她已闪进紫藤花架投下的斑驳暗影中,脚下步子却加快了几分。
话音未落,腐叶堆里惊起夜枭。
铁钳般的手掌已穿透织锦料子,狠狠卡住她的肩头。
……
今夜的天格外的黑,星星也格外的亮。
天空无一丝云彩,也没有风。
宴会的喧闹依旧,传进寂静的书房,恍若鬼魅世界的回响。
忽然——
“砰!”
“砰!”
“砰!”
“砰!”
“砰!”
“砰!”
“砰!”
一连七枪。
枪火撕开的裂缝里,吊灯轰然崩裂。
季少钧右手虎口还烫着硝烟,左掌死死捂住季绫耳廓——
飞溅的灯罩碎屑擦过他眉骨,血珠正巧坠在她褪至肘弯的云纱袖口,晕开几点红珊瑚。
伍应钦身上的血洞汩汩涌着气泡,染透了满地电报。
那暗红的,顺着柚木地板纹路,爬向倒伏的玻璃灯架。
灯罩里还蓄着半汪煤油,映得尸体抽搐的眼白泛起死鱼肚似的青灰。
“好了,别怕。”
季少钧收回了枪,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
怀里的季绫,衣物已褪去了大半。
她伏在他怀里,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支撑着自己站稳,“小叔……”
“为什么不信我?”
“我没有……小叔。”季绫说着,像是想要他更确定一样,环住了他的腰,将头深深埋进他怀里。
他沾着硝烟味的拇指碾过她下唇,在苍白的皮肤上拖出红痕,“你想要我做什么,可以直接说。”
他不需要她布什么局,不需要她搞什么借刀杀人的把戏。
如果她想要谁死,告诉他就好。
他不需要任何理由。
只要她想。
季绫指尖微微颤动,知道自己的心思再一次被他看穿。
昨日,秋蝉才提醒她——若是婚事不成,不要和伍先生单独呆在一起。
今天李中尉给她带了消息,说季少钧大约今晚八点回府,叫她晚上少吃些,留些肚子,他给她带了广州的卤水鹅吃。
她原本无动于衷,可今晚,她看见伍应钦从爷爷的院落出来,脸
色铁青,双手发颤——他知道了。
伍应钦知道自己被耍了,知道自己被掏空了家底,知道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而老帅却仍未松口。
于是他便像疯狗一样,咬住她不放。
季绫早就料到他会来找她。
她也知道,这样的男人,一旦被逼到绝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怪只怪,她不该手下留情,不该叫伍应钦用两百万买下他自己的命。
她不怕她的名声,她不怕伍应钦,她不怕被毁掉……
她唯一怕的,是季少钧不会来。
如果他来晚了呢?
又或者他失约呢?
她的喉咙发紧,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我只能这样……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生生打断。
“若我来迟半刻——”
“那也没办法。”她垂着眼,低着头,死也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他忽然苦笑一声,“对你而言……也无所谓?”
季绫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指尖冰冷,“那我能怎么办?我一无所有,只能把自己赌上去。”
“不需要理由,告诉我就好。”
季绫心中忽然一颤——
这个男人,比伍应钦更加危险。
原来,这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时时刻刻就站在她身边?
季绫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寒意。
比起因恐惧而杀死她的伍应钦,毫无理由杀人的季少钧更可怕。
恐惧顺着脊椎攀爬上来,四肢都泛起了寒意。
她一把推开他。
无意间,碰到他右臂的伤口,疼得他一皱眉。
她趁着这个机会,仓皇地往外跑。
季少钧没有拦她,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越跑越远。
他骤然觉得无力。
肩膀上的伤口撕裂,鲜血渗透了衬衫,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
季绫跌跌撞撞地逃走了,裙摆翻飞。
一只奋力挣脱捕兽夹的兔子,仓皇无措地逃向未知。
季少钧站在原地,缓慢地松开了拳头,掌心里全是渗出的血痕。
他看着指缝间溢出的猩红,终于确认了——
她怕他。
季绫正撞上回来复命的李中尉。
她看也不看他,低着头,径直跑出去了。
李中尉看见季少钧满脸颓丧,心中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