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冷哼一声,“自己选的路子,跪着爬着也要自己走完。”
季少平猛然一掌,拍在酸枝案几上,“你宁可把伍应钦这头肥羊放跑了,也不愿意给我一条活路?”
老帅陷在太师椅里,神色阴郁,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喉咙的痰音随着喘息起伏,“子安,你变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季少平忽而轻笑。
油灯火光闪烁着,他的影子正巧笼住墙上那副“威震南天”的泥金匾额——
“您不过是从前没看清。”
老帅的虎头杖突然重重杵地,“你当初还懂得藏锋敛锐。”
“藏锋?”季少平指尖摩挲着柯尔特的枪管,“父亲教得好——枪膛里的子弹,总要留一颗防着背后。”
铜熏炉“当啷”一声倾覆,香灰倾散,漫过了滇粤一带的作战地图。
老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连连举起枯瘦的手捶打胸口,直到气顺了些,才冷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云南那黄廷的消息,这几年……咳……走的是你的密电房!”
老帅突然抓起案头的滇军布防图,"嘶啦"一声扯成两半,“你蚕食滇军也就罢了,可你不该往广州伸手!”
季少平冷哼一声,“我不是你,没几年好活了就混一天是一天!”
老帅颤抖着抽出张毛了边的传真,摔在季少平面前,“苏联每个月给那革命党十万金卢布,上个月刚送了六百万军火,你拿什么跟他们斗?”
“叮”的一声,镀金打火机蹿起蓝焰。
季少平冷冷吐出四个字,“不进则退。”
“这世道,能够周全自身已是难得,哪有什么进退可言!”老帅怒道,“你狼子野心,可别拖累了我!”
季少平将烟凑近火苗,火光跃动,照亮了他袖口崭新的将星徽章,“您老了,胆子越发小了。该安享晚年了。”
“别忘了。还有你的弟弟。”
“弟弟?”季少平嗤笑一声,“您确定,他是您的儿子?”
老帅的眸光一沉,死死地掐住那虎头杖。
“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季少平像是故意揭穿他一般,缓缓地笑着,“三十年前,你枪杀的那个奸夫……”
季老爷子猛地咳嗽了几声,一拍桌子,“住口。”
季少平却越发不管不顾:“就是这个野种的亲爹。”
季老爷子咳得满脸通红,怒气十足地看着他。
”那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你明知道他不是你的儿子,还把他留下?”
他盯着老帅,缓缓地道:“不过……现在您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利用我们兄弟互相制衡,来维护您所谓的平衡?”
他缓缓弯下腰,盯着老帅,字字清晰:“这盘棋,我不想陪你玩儿了”
老帅的脸色越发阴沉,“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早就说过了,这个家,我迟早要做主。”
他语调淡淡的,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后,他一把扣住老帅的肩膀,把老头子从太师椅上提溜起来,猛地抬腿——
“咔——”
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老帅猛地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的脸色顷刻间苍白如纸,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像是无数根钢针在撕裂着脊椎。
季少平撒开了手,将父亲丢在地上。
老帅的背猛然向后弓起,像是一只被折断脊梁的老狗。
疼痛使他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抓住拐杖,却被季少平一脚踢得更远。
“父亲,您该歇歇了。”
季少平缓缓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帅,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从今以后,这个家,该换个人做主了。”
屋内死寂,夜风呼啸,烛火微微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
夜色沉沉,宴厅里酒气混杂着熏香的余味,氤氲着一层昏黄的雾气。
席间宾客已然醉得东倒西歪,或笑或闹,推杯换盏间,银筷磕碰瓷碗的脆响、低声的调笑、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热闹至极,却让人心生倦意。
季少钧独自端起酒盏,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贴着壁微微一荡。
他酒量向来不好,从不过量饮酒。
可今夜屡屡想起绫儿的冷淡,竟生出些不愿清醒的念头。
他一仰头,饮尽了杯底的酒液。
辛辣顺喉而下,呛得胸腔微微发热,意识虽未涣散,却也丧失了几分平日的克制。
酒过三巡,众宾客醉得东倒西歪,厅里乌烟瘴气。
他嫌那空气污浊,独自离席。
长廊清冷,皎洁的月色洒落在白玉雕栏上,衬得廊下的影子斑驳浮动。
夜风从庭院里拂来,卷起些许松木与樟树叶子混合的香气,吹散他肩头的一点醉意。
李中尉从黑暗里显现出来。
他见季少钧喝了酒,有些诧异。
季少钧眼也不抬,察觉到他来了,轻声道,“怎么,有事就说罢。”
李中尉私下望了望,凑近了些,“万芝说,文夫人把小姐的婚事推到了老爷子身上,大爷去了老爷子房里……”
“然后呢?”
“他把老爷子的腰打断了……”
季少钧蹙起眉头,咬着牙骂了一句——
“蠢货。”
李中尉无不担忧,“老头子一倒,南边各系怕是不安分了。咱们现在还没法……”
季少钧顿了顿,不自觉地轻捻指尖,回想起昨夜她皮肤的温暖。
他目光投向她厢房的方向,语气依旧是淡淡的:“香港的住处,你不是已经找好了么。”
李中尉心头猛地一震。
香港。
季少钧道:“我大约是难全身而退的,可你要保全自己。”
——原来,季少钧托他找的房子,是他准备的退路。
可那退路……只是留给她的。
李中尉郑重道,“子和,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年又为我寻妹,我自然会护四小姐周全。”
季少钧笑道,“等日后你们去了香港,会见到我帮你找的人的。”
李中尉一脸难以置信,“你是说……宝姝?”
“嗯。”
“她现在在哪……不,现在时局未定,还是别把她扯进来……”李中尉的手微微颤抖着,说的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季少钧轻笑一声,道:“你放心,她过得很好。”
李中尉还未应声,远远地听见女孩子轻快的足音,他便知趣地退下了。
季少钧倚着廊柱,指间摩挲着一条细细的链子,在月色下翻转着。
“三爷?”身后响起米儿的声音。
季少钧听见声音,撑起身子,把那链子重新装回小绒布盒子里,“你来了正巧,把这给她。”
米儿却垂着手,并不接,“三爷如今不必对四小姐这样费心了,如今四小姐也大了,这些女孩儿家的玩意儿,我们会准备好的。”
“哒——”地一声
,他扣上了绒布盒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执意将盒子递到米儿面前,“不必说是我给的。”
米儿这才接过那盒子,手指触及上好的绒面,故意说,“小姐跟周少爷在一起倒是开心,三爷也不必多虑了。”
季少钧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夹在手中,看着那袅袅的烟在夜空中散开,“是啊——今天她过得怎么样?”
米儿按照惯例,从前一夜的睡前细细说起,“现在成天把三爷给的那把枪压在枕头底下,已经不怕了,晚上睡得香,不再做噩梦了。就是早上有两个小厮打扬尘,把小姐吵醒了,起来生了一会儿气,又睡下了。”
季少钧听了,不由自主在脑海里回想她起床气的样子。
也许她皱着眉、撅着嘴,迷迷糊糊地窝在被子里,半睁不开眼,却又气鼓鼓地嚷嚷。
可这几年两人不怎么见面,从前的记忆早已模糊。
他指尖轻动,烟灰落入廊下夜色里。
不过他记得,她骂人的时候,总会露出一点点不太整齐的牙。
——想想就觉得心都化了。
米儿又道,“早饭吃了两个南瓜饼,之后在花园玩了一会儿,回房之后教我写字。中午吃饭时,粟儿倒说起夫人给小姐物色夫婿的事。”
他的笑意顿时敛去,眉眼一沉,“她什么反应?”
“说着说着脸红了,兴许想到了谁?”米儿米儿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也许是周少爷。”
一股微妙的烦躁感自心底涌起。
季少钧指尖轻敲纸烟,想起今日下午,她站在周柏梧身旁,仰着脸,笑得明艳动人,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
是了,她现在和那姓周的亲近得很。
米儿见他神色变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劝诱的味道,“三爷,照我看,嫁给周少爷好歹还在漢昌,比远嫁去上海好。只是……怕大爷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