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砸在手背上,发烫,被强压回去的疼痛,终于决堤而出。
“不要忍着。”文容卿说。
季绫的喉咙发紧,像是堵着什么东西。
她很痛很痛。
可若是她对她流露出一点体贴与动容,她就觉得值了。
刚才挨打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
她知道米儿和粟儿一定去找文容卿了,她甚至期待,平常总是一副淡然的母亲,是否会为她心痛流泪。
而母亲毫不犹豫地砸向季少平时,她确定了,在母亲心里,她比父亲重要。
可现在……
季绫看着她那张淡然的脸,猛地推开了她,“你走,我不需要你在我面前献殷勤。”
文容卿猛地攥紧了药碗,冷哼一声,“你认清楚,我不是你爹,我几时害过你?”
“你是没害过我,你也没对我好过。从小到大,不是赵姨娘和小叔代替你和季少平……”
文容卿一听见“小叔”,脑中登时炸开了。
她语气重了几分,“从小到大就知道跟在季少钧身后,这回又伙同他抗婚,你到底想做什么?跟他一辈子?”
季绫被戳
中了心事,登时气急了,“怪只怪你这个当妈的不管我!你若是不把我交给他,我能……”
文容卿怒道:“你如何?”
“你管我如何?你不是不愿意管么?既是如此,当初生我做什么?倒是只顾自己快活……”
“你……!”,文容卿生平第一回被她气得发抖,猛地扬起手。
季绫梗着脖子,“你打啊,一个被窝谁不出两种人。我就知道你跟刚才打我的那个一样!你们越打我,我越觉得小叔好!”
她猛地夺过文容卿手中的药,“你走,我也不要你了。”
她说罢便回转身子,窝在被子里。
她竭力克制着哭声,可肩头止不住颤抖,齿间不时地溢出几声抽泣。
文容卿看着她,气得险些穿不上气。
米儿上前来,递过一杯茶水。
她喝了,又被米儿拍着背顺了气,才渐渐平静下来。
绫儿说的……不正是这么些年,她深夜里自我谴责的话语么?
她就是没做好这个母亲。
可这件事,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才知道。
原来,她没有耐心回答一个小孩天马行空的幻想。
原来,她被女儿咬烂的乳头,无法因她饱腹的笑颜止痛。
原来,因女儿出生导致的随时随地漏尿,无法因女儿的成长痊愈。
那时候她能怎么办呢?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她的母爱不像古往今来歌颂的那样强大,强大到可以叫她忽略自身的伤痛。
文容卿知道自己是自私的。
世界上有两个人有资格指责她,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女儿。
文容卿轻声唤她,“绫儿……”
“你不许叫我。”她咬着牙,眼圈泛红。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唯一”,季绫冷笑一声,“你对你唯一的亲人都是这副样子……”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文容卿没骂她,也没生气了。
文容卿看着她的伤,心中的烦躁被爱怜取代。
她轻轻拨开季绫的被褥,露出女儿涨得通红的脸,“你知道提花文绫吗?”
在她们的故乡湖州,享誉天下的提花纹绫都出自那位文姓匠人之手。
季绫将目光投向自己枕边的那一方绫纹帕子。
这方帕子,从季绫有记忆起,就在她枕边安然躺着。
莫非,那人是她母亲的父亲?
文容卿却并未接着话头说下去,
“孩子的名字都是对孩子的祝愿,可你的不是,只有我的遗憾。你骂我,我不该生气。因为我本就自私至极,不配作母亲。
“但是,在许多你熟睡的夜晚,我看着你,都会有奇异的惊喜涌进心底。你是我的女儿,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每次抱着你,我都会想起从前。
“我的母亲也会这样看着我吗?她也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时时惊喜不已吗?
——她的,母亲?
若是如此,季绫是否应该弃“季”改“文”?
如果没有父亲,她应该是“文绫”。
季绫心中忽而涌起酸涩。
所以,她的名,并非是无意义的。
“绫”字或许不像普世的美好词汇一样,世人一看便知,蕴含着家人对孩子的祝福。
可是,她母亲的遗憾、思念与哀伤,赋予了她名字独一无二的意义。
季绫向来喜欢独一无二。
文容卿垂着眼睑,眼神中依旧平淡无一丝水痕。
“可是我刚到漢昌,就接到了湖州的电报。她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因为我的任性。
“不说别的,就看今晚,你也能知道。当初是我选错了,我不该不听她的话。”
季绫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微颤抖。
她想原谅她,因为她很真诚。
可话一出口,又满是怨气,“你选错了,不代表我会选错。你后悔没听姥姥的话,不代表我要一辈子受你管控。”
文容卿蹙起眉头,“你选谁都行,我不再干涉。可你唯独不能选他。”
“我不会碰见比他对我还好的人了。”
文容卿苦笑一声,“我二十一岁那年,也是这样想的。”
文容卿把她搂进怀里,抬起帕子擦去她眼角的泪。
可越擦泪越多。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肩头,柔声道:“想哭就哭吧。”
季绫越发抽泣不止,“妈,他不一样。”
“男人没什么两样,何况,这么多年了,你能看透他的心思?”
季绫摇了摇头,不死心地说:“可他尚未婚娶……”
文容卿笑道:“莫非你以为,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为你守贞?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事。”
季绫本想继续争辩,可是喉咙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个男人能发了疯地爱你,就能发了疯地困住你。你该选一个老实本分的正常人。”
季绫呆呆地盯着床幔。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想想她父亲,这话多少有几分道理。
文容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绫儿,走所有人都在走的路,会轻松很多。”
作者的话
Catoblepas-
作者
03-18
每次看到评论里的大家,像提到一个真正存在的女孩那样提到绫儿的时候,就特别特别开心!!!
第38章 ☆、38.他都在意
【36-37章梗概:季少平的探子报告了季少钧与季绫在花园之事,季少平一怒之下打了季绫。季绫用枪打断了季少平的手指。文容卿赶来,打伤了季少平。季少平反倒快慰,于疼痛中体会到罕见的“真实”,于是虐待三姨太万芝。另一边,文容卿对女儿道出自己对母亲的遗憾,母女心结解开。】
夜深,府里的喧哗消散殆尽,府中的长廊还回荡着零星的脚步声。
烛火将影子拉得狭长,轻纱帷幔微微晃动,映得室内氤氲着柔黄暖色。
文容卿坐在床沿,指尖在季绫额前轻轻拂过,替她理顺散乱的发丝。
她终于沉沉睡去,伤痕在她苍白的肌肤上晦暗不清,青紫的淤痕自领口向下蔓延,半隐在被子里。
哪怕睡着,她的眉头仍旧微蹙,呼吸间透着隐约的痛楚。
文容卿缓缓起身,语气平稳得可怕:“去请季参谋长。”
“夫人……”,米儿踌躇着。
——方才,她已将母女二人的话听全了。
文容卿目光锐利如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事?传话传了这
么多年,要不是瞧你没个亲人,早把你撵出去了。”
“我……”
“再不去,往后别想留在绫儿身边了。”
米儿不敢违抗,只能退了出去。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季少钧立在门口,逆着屋外檐角的灯光。
他一进门,视线便落在床上的季绫身上。
灯影斑驳间,她凌乱的发丝、苍白的唇色、半露出的肩膀上浮现的青紫淤痕直愣愣地扎人的眼。
他今夜留在季府,就是担心季少平那疯子做了什么。谁知他还是来晚了,也没料到季少平下手这样狠。
他目光停留在坐在床边的文容卿身上,并步上前,只沉默地站着。
文容卿没有回头,依旧注视着熟睡的女儿,“你能弄到去英国的船票吧?”
季少钧步子顿了顿,眸色一沉,“你想做什么?”
她转过身来,眼里没有波澜,“我要带她走,二妹不是在英国么?那里可是我能想到的离季少平最远的地方了。”
“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他差点要了绫儿的命。”文容卿温柔地注视着季绫,“那么,你帮不帮?”
季少钧垂下眸子,手指在枪柄上缓缓摩挲。